身后军帐里,先是惯常有的低声询问、叫起。不久,那声音慌起来。再片刻,便是不可置信地惊惶叫太医。
赵昱飘得更高,从大帐之外,默然看了一刻帐顶。
听信任他、拥戴他的人为他号哭,痛骂老天不公,恨不能追他而死,并不让他有任何欢喜。
谁也看不见他,谁也听不到他。
在定国公、戚成辉等惶然赶来,进入军帐之前,他离开了这里-
他能去什么地方。
大军扎营处远在边关之外。赵昱记得所有的路。通往西戎的,通往大周的。颂宁的祖父母已在这几年接连去世,他不必再回西凉。
那就回京吧。
回京,再看一眼阿娘-
阿娘的头发白了很多。
皇帝痛心伤怀,追封他为太子,辍朝十日,命皇城司详查是否有人暗害!他怀疑太子,怀疑齐王,怀疑魏王,怀疑所有人,定要查清,是谁要阻拦他清扫外敌史书盛赞的大业!
赵昱知道没人害他。——不是这些人。
让他在这一年就死了的,除了皇帝,就只有他自己-
阿娘哭哑了喉咙。六妹妹、八妹妹、十弟、十二弟,日夜陪着阿娘。原来六妹妹的宝珠都这么大了,能给母亲和外祖母递手帕,软声细语哄着阿娘。原来八妹妹也快二十岁了。——很多年前,他还说过,要亲自给她挑驸马。原来十郎和十二郎,这两个在他记忆里,还不到他腰高,只会缠着他看刀看剑的小子,也长到了可以照顾阿娘的年纪。
皇帝追封他为太子,他也终究不算真正的储君。他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可能越过太子和皇帝的其他儿子继位。
他死了,太子少一个心腹大患,早晚会把目标转向别人。
他没有必要,再强留在这人世间-
彻底消散前,赵昱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是——后来,赵昱才详细算清楚——景和三十一年,最后一个月的初六日。上午。准确地说,是清晨。他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到宋家的了。他只看见,一个女人从宋家后宅的正院上房里走出来,穿得简素,像是侍女又似姬妾,发间只有零星几点装饰,身量高挑却消瘦,低着头。
她迈出门槛时,旁边的侍女轻轻扶了一把,说:“江姨娘小心。”
“姜”。
因为这个字,他从昏沉里清醒了些。
随即他看到那女人稍稍抬起脸,偏过身子,无声对侍女颔首。
看清她侧脸的一瞬间,赵昱几乎以为他又活了过来——颂宁!颂宁!颂宁怎么会在宋家!宋家都对她做了什么!!
他是鬼,游离在人世外的鬼,没人看得见,没人听得见,自然,无人知晓他那一刻的暴怒。
他跟着那个女人。那个仅凭侧脸,就让他以为再次见到了颂宁的女人。
他看到一个丫鬟跟上去,小心扶住了那女人的手。
他看到她缓慢走着,向外走着,在冬衣冬裙和斗篷包裹下,还能显出消瘦的身体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压得她抬不起头。她看着脚下,看着她用沉重的自己走出的每一步。
行至穿堂,有雪飘在她肩上。
看了片时手中的雪,她第一次,真正抬起了头-
不是颂宁-
那是一双不再飞扬的凤眼。她的面容,她的神情,本该光耀如明珠,现在,却只似秋日干枯的潭水。唯有天上飘落的这一点雪,化作点点微光,映入了她寂静的双眼。
她也只看了几个呼吸的雪。
垂下脸,她继续走。
越过穿堂,她行到后院西厢门前。丫鬟掀起帘子。她走进去。
赵昱,跟了进去。
这是三间普通的屋子。和这个女人一样,这三间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鲜亮的颜色。帘帐是素青的,坐褥是淡绿的。她显然是谁的妾——看年纪,只能是宋檀的妾,却素净着一张脸,根本没有装扮,甚至刻意朴素,连屋子都不似年轻女子的居处。像是寡妇。
房中只有一个丫鬟。加上扶她回来的那个,共是两个。
她摘下斗篷,洗了手,便坐在书案前,挽起衣袖。
案上是几册书。有纸,有一架笔。她亲手铺纸,磨墨,翻开一本书。赵昱没有凑近。就像方才,他虽然急于确认这人不是颂宁,也没有飘到她脸前去看——从一丈远处,认出那是一本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