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曜到底是与书信文字打交道日久,提笔能写,一笔小楷写得又快又好,转眼间便写了半页纸。
闻人约在旁侍候笔墨。
他到底是个端方君子,并未探头探脑地窥看内容。
因此,他不知道,从第二页纸开始,宗曜书写的内容便发生了变化。
“请圣躬安。”
“臣自至桐州,夙夜不忘圣上重托。”
“十月三十,有七十余名倭寇袭扰米溪,幸有天恩庇护,米溪得保……”
当着闻人约的面,宗曜目不斜视,笔走如飞,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悲悯忧郁。
写完后,他停笔吹墨,待墨迹稍干,便折信封存,请军士把左近的驿丞请来。
他把信亲自交到了驿丞手中,叮嘱说:“调匹快马,速速送去桐州府衙。”
说着,他收回手来:“其中有要紧事务,万勿有失……万勿有失。”
听他如此说,驿丞的眼皮极快地向上一撩,便垂下头来:“卑职晓得,绝无所失,一定送到!”
第185章暗刃(二)
自从宗家一场浩劫后,宗曜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了。
皇上以安抚为名,召他入书房密谈一场后,宗曜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向天空。
不再有人叫他二宝了。
如今的宗曜,是一只失家离群的寒蝉。
想要熬过漫长的冬季,他别无选择。
自此后,他隐介藏形,低调处事,在翰林院一留就是四年。
他成了一个最寻常、最不起眼的官员,一年说的话,加起来未必有一千句。
旁人知道他因家变而性情有移,暗自喟叹一番,也就罢了。
谁也不知,他踏出皇上书房的那一日,便成了长门卫。
所谓“长门卫”者,在宗曜看来,是取“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之意。
正如明月高悬长空,俯瞰世人一样,他肩负着替皇上监察翰林院几十位文官的职责。
他麻木又忠实地写下一封封密折,禀奏着他们出格的言行,或是私下与文臣武将们的交游情况。
……没人会特别留心一个失势、孤僻、沉默得像是一道影子的小官。
在他的检举下,有三位翰林院官员获罪,或贬职,或抄家,多年寒窗苦读得来的功名如烟云消散。
除此之外,有多少名官员在皇上那里挂了名,等着拉清单、算总账,就连宗曜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地不仁,无亲无师。
那就一心事君吧。
即使赴桐州、任同知,他也殊无喜色,平平淡淡地领旨谢恩。
他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去做自己熟悉的事情罢了。
桐州不是什么洞天福地,好几个同僚在听说他要外放到桐州做官时,都是一脸的同情,附赠一句意味深长的“保重”。
宗曜不大在乎。
最坏,不过是步前几任的后尘,或死,或发配。
死了更好。
死后,他是不想再和兄长与叔叔相见了——他们无颜见自己,自己也是无颜见他们。
他唯一要去找的是乐无涯,好解开他经年的疑惑:
当初,老师是否利用自己,刺探过宗家的情报?
他年少时,绕着老师叽叽喳喳地说了许多,至于有没有在无意中讲出什么出卖叔兄的话语,他已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