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生于黄土、长于黄土的老农官,一生与土地结缘,竟似得了痴症般沉醉其中,再难割舍。
春耕虽过,田间仍有万千活计要做。
他日日巡看新苗长势,重新丈量灌溉沟渠,那双沾满泥土的布鞋几乎不曾踏进县衙门槛。
待到新知府到任多日,他方从旁人口中惊闻乐无涯调任之事。
那日黄昏,齐五湖蹲在田埂上,就着最后一缕天光拆开乐无涯送给他的临别信。
皱巴巴的信笺甫一展开,耳边仿佛就响起了那年轻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老爷子,还记得吕知州府上初遇么?”
“那时,你瘦得皮包骨头,骂起人来却是气贯长虹。那时我便想,这么一个愿意为生民言的老头子,可真有意思。”
“后来见您奔走阡陌,明恪常思:如此良才,岂能埋没于穷山恶水、贫县瘠土之中?”
“世人常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话最是可恶。您在锦元县呕心沥血、熬尽肌骨,也不过是勉强保得百姓一年收成而已。”
“明恪想见您建功立业,也愿您知道,若是换片天地,您将会有何等作为。”
“江南水土丰饶,气候宜人,我自幼长于此,知道此处适宜种植,也适宜终老。”
“英臣兄,您尽可在此挥洒才气,大展拳脚——只是下田时留神脚下,别再叫农具耕车压坏了您。”
“春耕繁忙,明恪不敢叨扰。惟愿英臣兄每年寄来稻穗两束,好叫我知道,您老身子硬朗,嘉穗满仓。”
“闻人明恪,敬上。”
齐五湖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抬起青筋盘错的手背,飞快地擦掉了眼角一滴浑浊的老泪。
田垄尽头,青绿的秧苗在暮色中随风摇曳。
“混账小子……竟把我扔在这里了。”
齐五湖嗔骂一声,转手把信纸叠得方方正正,郑重塞进了贴身的衣袋。
远处传来蛙声一片。
他拄着锄头,站起身来,忽然觉得这暮春的晚风,暖得叫人眼眶发烫。
……
自那日被乐无涯登门威胁后,张凯便如惊弓之鸟,悄悄打点行装、收拾细软,带着詹管家父子一路逃出了桐州城。
他打算先回詹家老宅暂避风头,待风声过去,再叫詹管家悄悄回来变卖家产,自己也好改头换面,重起炉灶。
江边雾气弥漫。
张凯心焦难耐,催促着两个雇来的船夫快些装船。
那三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压得船板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
他哪里知道,这艘看似寻常的渔船,船底还藏着几把生锈的倭刀。
乐无涯早已里外里地把桐州篦了好几遍。
然而他清理得再干净,到底还是有些倭寇中的小喽啰,眼见倭寇大势已去,便迅速改头换面,做回了摆渡捕鱼的老本行,躲过了一劫。
这些日子,他们过得格外清苦,今日算是命好,撞上了头大肥羊。
待把船摇到江心,老船夫忽然抄起船桨,面无表情地照着张凯后脑狠狠一击。
年轻的则抽出短刀,寒光闪过,詹管家喉头已绽开一朵血花。
小詹管家惊惶不已,刚要呼救,一把倭刀便搠穿了他的心窝。
詹家父子二人穿着朴素,无甚油水,而张凯衣着富贵,身上还有不少零碎的好物件,还值得细细搜刮一番。
于是,两个渔匪搬出压舱石来,先拿麻绳缒住詹嘉父子二人的脚腕,动作麻利地将他们的尸身沉入河中。
二人边忙碌,边聊着闲话:“哎,席爷要在,这点子硬货早换成真金白银了。”
“您还惦记席爷呢?早不知烂在哪里了!”年轻的船夫啐了一口,“销甚鸟赃!有这三箱宝贝,够咱们去临州逍遥了。那知府老爷再厉害,手也伸不到别处去!”
二人聊得火热,全然不曾留意,张凯在剧痛和晕眩中醒转了过来,咬着牙关,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