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重忽然笑了。
贺岁愉不懂他为什么突然笑了,更想骂他了,还不等她说话。
他便语气轻快地说:“这才对嘛,这才有点儿从前的样子。”
贺岁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让开,我要睡觉了。”
赵
九重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他原本沉甸甸的一颗心总算是轻快了几分,之前看她心事重重,整日失魂落魄,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恐不安的时候,他真是担心死了。
赵九重心情轻快地躺回地铺,给自己改好了被子。
月色静悄悄,房间里也静悄悄,只有两人轻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声。
赵九重虽然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没什么睡意,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总是出现贺岁愉那双含泪的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他以为贺岁愉已经睡着了,没想到贺岁愉忽然出声。
“你睡了吗?”她轻声问,声音很低哑。
“没有。”赵九重回答。
“怎么了?”他问。
“河中叛乱也死了这么多人吗?”贺岁愉轻声问。
“比永兴少一些,”赵九重如实回答,“永兴死者十之过九,河中死者十之五六。”
贺岁愉悠长地叹息一声,“那就是也死了很多人咯……”
赵九重沉默不语。
“为什么要一直打仗呢?”她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顶,轻飘飘的声音在屋子里飘散开。
赵九重还没想好要如何向她解释这个复杂的问题,正在脑子里组织语言。
贺岁愉忽然讽笑一声,“算了,我不该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我听说凤翔也在打仗。”贺岁愉昨日听到照顾她的两个妇人在说。
“是,凤翔巡检使王景崇在凤翔举兵叛乱。”赵九重回答。
“你说——”她问,但是语气似乎并不强求他给出一个回答,“……这仗还要打多久?”
赵九重回答不上来,他明白贺岁愉的意思,她问的不是凤翔一役,她问的是天底下所有的战争,她问的是天下何时能太平。
“我不知道。”他说。
赵九重的声音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沉重的怅惘。
二人一人看着被月光照亮了一点的床顶,一人看着高高悬在上方的屋梁,谁都没有睡意。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她轻声吟念着。[注]
赵九重的思绪也跟着少女惆怅的吟诗声飘远,他想起了久离的故土,想起了饿殍遍野的河中,以及如今死者无数的永兴。
月光照在她素白的脸上。
她忽然微微转过头来看他,“你说——”
“在你我二人有生之年,能否看见天下太平那一日?”
赵九重平躺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自三国至江左六朝覆灭,隋一统天下,这期间乱了近四百年,而唐末至今天下大乱才四十余年,只是前者的十之一。
赵九重忽然觉得自己用“才”和“只是”这两个词有点可笑。
四十余年,天下早已经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地底下的尸骨不知多了数万万计。
洛阳城外的麦子地从来就没有缺过滋养。
他转头看她,看见她脸上极力隐藏的不安与忧愁。
“也许……会的吧。”他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