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睫微微一抖,眨了眨眼,下意识抬起头,向天上望去。
破碎的黑夜里,天穹上积压的阴云暗淡发灰,但此刻肉眼看着,不知是不是被审判台上的光照所影响,阴云比往常要亮一些,像是蒙着一层毛玻璃。
许暮站在黑夜里,仰着头,向天上看,是一片无垠的广阔。
巨大的雪片,像被撕碎的云,积压着,翻涌着,从天空的裂隙中争先恐后涌出,向着他的眼睛疯狂坠落,冲向审判台来,像星河倒涌,像瀑布逆飞,千军万马,浩浩汤汤。
最后,视野里只剩下一片令人目眩的、沸腾的白。
风又起。
裹挟无数鹅毛般大的雪片,在黑色的空中纷乱,冲进白炽灯光柱里的,骤然清晰,似乎要洗涤什么,而被吹散吹远了的,隐匿在暗色中,却从未消亡。
下雪了啊。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迟到了许久,在翻涌的阴云中积压着,攒着怒气,终于在这一刻,大肆飘落而下,给尘世带来一场风暴。
许暮动了动手腕。
哗啦一声,束缚在手腕上的镣铐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声响。
手铐下,手腕上,还套着一根皮筋。
许暮抬起双手,掌心向上,张开。
一片标准的,八面棱角的雪花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被他掌心的温度一暖,缓缓融化,变成一滴晶莹的水珠,折射出他手掌心的纹路。
回过神来时,他已在纷飞的白雪中缓步走到了审判台的正中央。
许暮抬起头,他锐利的目光拨开大雪,刺透长夜,精准地注视着高高坐在审判长席位上的卓洪。
法槌声急切,愈演愈烈,卓洪看着他,怒目而视,用和平日执行审判时几无二致的庄严,厉声质问他。
“原钦查处第一分队长许暮,你是否承认你出卖情报、伪造录音等资料大肆传播,意图抹黑钦天监长官,暗中夺权?!”
——“原钦查处第一分队长许暮,你是否承认你在执行1-26任务时私自放走敌对组织渊的杀手厄火?!”
这一刻,几乎同样的时间、地点,同一场雪。
两辈子,落在耳旁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的重叠,令许暮几乎恍惚。
恍惚间,还以为他从未活过新的一世,从未见过真相,只庸庸碌碌、浑浑噩噩地活着,忙于工作、忙于训练、忙于维护上城区虚伪的和平与安宁,便未曾留心,钦天监所塑造的信念,是一支带回钩的冷箭。
当他醉心于将一次次凶案平定,更不曾注意,肩膀上亮色奖章不动声色的棱角,已勾勒出审判台的雏形。
审判的声音又一次因为他的沉默而炸响,和上辈子,一模一样。
——“我承认。”
那时遥远的声音从记忆的另一端传来,传到耳边时,那些昏聩的往事,已然有些模糊了。
他上辈子愧疚、自责,一边是纠缠不清的感情和本能,另一边是他忠于的信仰与职责,那时的他,深刻陷在痛苦之中,他知道他的背叛,茫然地认下罪状,将手指的印记鲜红又刺目地落在那张审判的状纸上。
但现在站在和记忆中重叠的位置,许暮却笑了。
他抬手撩开额前的碎发,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纯黑色的头发上,落在他被撕落了肩章的制服上,落在他锋利的眉眼间,他张扬肆意,挑着眉笑,挑衅着看向朝向他举起地枪口。
反常的举动,和他平日里高冷严肃的样貌神情截然不同。
这一次,做出的回答,也是截然不同。
“我不认。”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而后傲然一笑。
他坚定地否认,他绝不会让钦天监如愿。
生平第一次,他竟会做出与性格完全不符的举动,许暮失神地心想,是否在这一瞬,他也从江黎那里借来了几分反骨与疯骨,大笑着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笑钦天监的虚伪,事已至此,彼此心知肚明,却硬要他走上审判台,要用录像剪辑一番剧目,要伪造一个弥天大谎,掩盖其后的肮脏罪恶。
也有那么一瞬,笑自己上辈子瞎了眼。
果然,就见审判台上,卓洪的脸色黑了下来,他转头看了眼摄像机,见录像的人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后,他恢复了阴沉的语气。
“许暮,我劝你不要不知好歹。”卓洪敲了下法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