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江译白回来了。
陈安远眯着眼坐起来,看表,才过去半小时。
“跑了两个便利店才买到啤酒。老江动完手术喝不了,家里的都被我扔了。上去,我俩喝点?”
两个人翻上阳台,这块地方被荒废了很久了,光是闻着都一股泥土味和铁锈味。
江译白上一次看到墙角那颗芦荟已经是十几年前了,他妈妈还活着的时候。
她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总喜欢捯饬花草,丈夫嘴上说总弄些没用的东西,却动手帮她搭了个花棚,邻居都在担心怎么晾衣服的时候,他们夫妻两只担心够不够牢固。
江译白有关于老妈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巷子里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都被大家称为“xx妈妈”,只有他妈被叫做周老师,而不是译白妈妈。
周老师端庄大方,和蔼可亲,无论是单位还是家庭,都获得了高度认同。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对谁都倾力相助,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
大好人在婚姻里也是如此,在众多追求者里,她选择了不善言辞的老江,并十年如一日地包容着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老江能回馈她的不多,只有一颗心。她却说如果这颗心能够一辈子不变,那也足够了。
然而红颜薄命,周老师还没能向父母验证自己选对了人,就因病撒手人寰。
江译白到现在还记得外公外婆在停尸间捶着胸口说:“好人不长命!好人不长命啊!我可怜的女儿!”的样子,那一拳拳不仅打在老人的心上,还有他幼小的灵魂,和老江一夜之间溃败如山的身体上。
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对死亡没概念,只是跟着老江从周老师的宿舍搬到老江单位分的房子里,他还问为什么不和妈妈一起住了。邻居阿姨抱着他哭,说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了。
老江是民警,立过一点功,本来前途一片明亮,再加上娶了个好老婆,以前周老师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亲戚恨不得踏破他们家的门槛。可自从妈妈去世以后,江译白就再也没见过那些亲戚了。邻居阿姨安慰他丧期别人不好上门,长大后江译白才知道,是老江慢慢颓废了,没有来往价值了。
唯一走动的只有外公外婆家,但老江每每提着东西上门,都不会待太久,因为老人一看到江译白那张和他妈妈八分像的面孔,就忍不住捶胸顿足。
失去家人于他们来说是一生的悲痛。
老江整日浑浑噩噩,连江译白都不顾上。在陈安远他妈来到这个家以前,江译白都是在几个邻居家蹭饭吃。
回忆到这里,江译白有一个秘密想和陈安远分享。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会再婚吗?”
在他的记忆和陈述里,老江爱周老师爱得恨不得替她去死,那后来为什么变心了?
陈安远说:“不知道。”
“因为我。”他指指自己,“有一天他上夜班,做了饭放在锅里给我,结果忘了关煤气。那天老江在工位上打盹的时候梦到了我妈,我妈围着他跳,一直在说‘译白要死了!译白要死了!’,他惊醒后立马冲回家看,看到我脸色铁青地躺在床上,马上叫了救护车才捡回一条命。我好了以后,领居就开始给他物色新对象,说孩子一个人在家不能没有妈。”
陈安远听得胸闷,仰头灌了口啤酒。
江译白摸着冰冷的瓶身,他想自己应该是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么虚伪的话呢。
“老江怀着找保姆的心思找到了你妈,这么多年宁愿让我两挤一个房间都要跟阿姨分房睡,我觉得阿姨之所以会跟人私奔,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哥你别说了。”
“她在你亲爸身上没得到爱,所以她离婚了。再婚后她在这个家还是得不到她想要的,所以她决定继续往前走。你别怪她,她留了钱给你的,等你上大学我就给你。”
陈安远有点想哭了,“哥……”
江译白却好像决心要在这个时候和他坦白:“我不知道老江是怎么想的,你知道他,不善言辞但是烂好人,这些年他对你跟亲儿子没区别。可能也有愧疚吧,但是肯定也有感情。而我,我这么多年对你这么好,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因为愧疚。”
他眺望着远处,万家烟火,热闹非凡。
“阿远,我有时候会在想,我到底有没有继承周老师的善良。虽然人人都说我是个好人,但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无耻的人,我付出都是因为对方身上有利可图。你也一样。我欠你的不多,我还过了。”
“现在变成你欠我了。”
第42章小镇不禁烟……
小镇不禁烟火,家家户户今夜都在守岁,直至深夜四周都还灯火通明,热闹无比。头顶一朵烟花炫目地炸开,而后便是成片的火树银花。陈安远把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捏扁。
他不擅长喝酒,此时还喝得那么急,头和脸立刻热了起来。他自顾自地摇头:“爸养了我十几年,我照顾他是应该的,给他养老也是应该的。哥,你别说欠不欠的,我们不是家人吗?”
尽管目的不纯,可过程是真心的。他感受得到。
陈安远抬头看江译白,月光落在他肩头,有种遗世而独立的疏远感。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公司下半年会有岗位调动,我会尽可能地争取机会。如果没有意外,今天初夏就能走。”说到这份上了。江译白也不想瞒他。或者说有的事情陈安远早有觉悟。但是江译白不得不说明白,他必须很认真地告诉他:“阿远,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我不是去出差,去工作,去学习,而是争取移民。你明白吗?”
“我明白。”陈安远平静地看着他,不问为什么。就像江译白鲜少提起周老师一样,陈安远几乎也不会说起自己的母亲。他们心里都有一块自留地。关于家庭,关于爱,这些世俗的东西给他们造成了什么影响,都是难以言说的。陈安远红了眼睛,说,“哥,你别担心。我长大了。我能理解你的梦想。而我的梦想就是我的家人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