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前厅穿堂口,正撞见西门大官人龙行虎步,裹着一身寒气闯将进来。
他满面红光,虽带着仆仆风尘,眉宇间那股子睥睨一切的跋扈意气却怎么也压不住,比往日何止精神了十分!
身后跟着的来保、玳安,更是把胸脯挺得老高,肚子腆着,脸上那层极力想按住的得意,如同新刷的桐油,亮得晃眼。
月娘为首,领着身后一片花枝招展,齐齐蹲身道了万福,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老爷一路辛苦。”
大官人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眼前这片锦绣堆、温柔乡,心中那股子畅快:“辛苦?哈哈哈!月娘,这一趟辛苦。值!太值了!”
玳安在大娘当前,终于忍不住插嘴:“大娘,咱们西门家,从今往后,是真正的改换门庭,一步登天了!朝廷天恩浩荡,特授大爹——”
他故意顿了一顿,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宣告:“山东提刑所理刑副千户!正儿八经的——五!品!官!身!”
“五品官身?!”
这消息活似九天霹雳,裹着火星子砸进脂粉堆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锅!
月娘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响,像被谁用金瓜锤敲了天灵盖,随即一股滚烫的狂喜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口那只鹿儿“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
脸上那端庄持重的神色再也绷不住,如同春日河冰乍裂,“哗啦”一下绽开笑来。
她双手合十,连念佛珠都忘了捻,脱口而出:“阿弥陀佛!佛祖显灵!菩萨保佑!官人!这…这…这可是天大喜事啊!”她激动得语无伦次,眼角竟有些发潮,慌忙用帕子去按。
吴月娘尚能强撑着主母的体面,念佛称颂。可潘金莲、李桂姐、香菱这三个从泥地里爬上来的,哪里还按捺得住骨子里的狂喜与攀附?
那泼天的富贵和陡然拔高的身份带来的眩晕,如同烈酒灌顶,瞬间冲垮了她们那点可怜的矜持!
“我的爹爹!我的活菩萨——!”潘金莲第一个扯着嗓子嚎哭出来,那声音又尖又媚,带着勾魂摄魄的哭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她带着一股香风,直扑到大官人脚边,“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两条白生生的玉臂如同藤蔓,死死绞住了大官人的一条腿,蹭来蹭去。
眼泪混着胭脂水粉,如同断了线的红白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瞬间就在那华贵的锦缎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她仰起那张精心描画、此刻却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蛋,抽抽噎噎,嘴里却像抹了蜜,又嗲又媚地撒娇:“爹爹!奴的五品大老爷!奴的魂儿都要欢喜得飞出来了!奴就知道,跟着爹爹这样的真龙,早晚能攀上那凌霄宝殿!”
“爹爹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奴…奴就是爹爹脚底下的一块烂泥巴,爹爹想怎么踩怎么碾怎么揉,奴都欢喜得紧…”
她一边哭诉,一边把大官人的腿抱得更死,仿佛那是通天的梯子:“看往后那些嚼舌根的老虔婆,还敢不敢斜眼瞧奴她们还咒奴是克夫的扫帚星”
想到昔日受的腌臜气,金莲儿“哇”的一声,哭得越发惊天动地,委屈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李桂姐也“咚”地一声,双膝砸地,抱住了大官人另一条腿,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老爷!奴的爷!奴自打落在那火坑里,懂事起就只想着一件事——脱了这身官妓的贱皮!可慢慢大了,心也死了,只当自己就是那烂泥塘里的蛤蟆,千人骑、万人跨,天生就是卖笑卖肉的下贱胚子!”
“何曾…何曾敢做那白日梦…梦里也不敢想,有朝一日能进了这高门大户,成了…成了堂堂五品青天大老爷的枕边人!”她哭得浑身发抖,仿佛要把前半生的屈辱都哭尽。
香菱性子最是纯钝,反应也慢了一拍。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早就被泪水洗得透亮,慌忙也跟着跪下,可眼前两条大腿都被占了,她可怜巴巴地只能扯住大官人袍子的下摆一角,攥得指节发白,激动得小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发出“呜呜…嗯嗯…”小猫似的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这憨态倒把大官人逗乐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香菱嫩豆腐似的脸蛋:“小蹄子,欢喜傻了?舌头让猫叼了去?”
香菱被他一捏,像被点了穴,“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抽抽搭搭道:“奴…奴不知道说什么…心口堵得死死得…像塞了团热棉花…气儿都喘不匀…只知道…只知道欢喜得要死了…”说完,又把脸埋在他袍角上蹭眼泪。
西门大官人垂着眼皮,俯视着脚下。三个千娇百媚的粉头儿,此刻都像藤缠树般跪伏在他腿边,抱着他的腿,扯着他的袍,哭得钗横鬓乱,脂残粉褪,一张张俏脸上泪痕狼藉,如同雨打海棠。
他嘴角勾起一丝餍足的笑意,慢悠悠伸出手,先在潘金莲那堆云砌雾的宝髻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手指陷进那滑腻的青丝里;
又转到李桂姐头上,在她那插着金簪的鬓角处狎昵地捏了捏;
最后落在香菱头上,像拍一只温顺的小狗般,轻轻拍了拍。
大官人那目光,慢悠悠地从脚下那三团哭得香汗淋漓、涕泪横流的温香软玉上滑过,最终落在了稍远处。
孟玉楼早已随着众人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
明亮的烛火泼洒下来,却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愈发单薄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似的。
她脸上也分明带着激动与难以置信的红晕——正五品官的尊贵!这对她一个布商寡妇出身的而言,何止是云端的所在?简直是梦里都不敢肖想的凌霄宝殿!
她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一双杏眼里也蓄满了水光,盈盈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