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街面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前头的伸长脖子探看,如一群争食的鹅;中间的跷着脚张望,活像地里的蚂蚱;
后头的挤不进去,急得抓耳挠腮,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寸个头。
贩夫走卒撂下了挑子,店家掌柜扒着门框,连那深闺里的小姐也悄悄掀开绣楼帘栊一角,一双杏眼滴溜溜往下瞅——
这满城的人,都叫这锣鼓鞭炮勾了魂去,挤挤挨挨,塞满了长街,只为瞧一眼那新出炉的“西门提刑老爷”的煊赫排场!
“西门青天老爷上任了——!大官人来了——!青天就有了——!!!”
这喊声拔地而起,尖利又谄媚,正是那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几个帮闲篾片!
他们个个脸上涨得通红,嗓子扯得破了音,竟自告奋勇抢过锣锤、抓起炮仗,在前头敲锣放炮,开路清道!
但见那山东省从五品理刑西门大官人,端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一顶乌纱帽,帽翅轻颤,稳稳压在头顶;
一身簇新的大红纻丝圆领官袍,五彩熊罴补子张牙舞爪,在日头底下灼灼放光;
腰里束着金厢玉带,沉甸甸坠着官威;
脚下一双粉底皂靴,踏着新贵的派头。
他端坐在一匹雪练也似的高头大马之上,那马儿神骏,鞍鞯鲜明,更衬得马上之人气宇轩昂,不怒自威!
大官人身后,紧跟着两个心腹,亦是鸡犬升天,换了人间气象:左边是玳安,套上了一身青绿鹦哥补子的官服!
梗着脖子,努力摆出副官家气派,一双眼睛却骨碌碌扫视着人群。
右边便是那来保,虽无正经衙门职司名分,却也硬生生裹上了一套校尉服色!腆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腰带勒得紧绷绷。
后头跟着是大队拿着彩旗的西门府上小厮家丁。
一路行来,真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谁能想到!
这昔日不过是个开生药铺的破落户财主!仗着几手拳棒、使些银钱结交官府、包揽词讼,在清河县横行霸道,人送外号“白身阎罗王”!
可今日,这活阎罗竟真个披上了阎罗王的官袍!
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坐上了掌管一省刑名的大位,成了百姓口中叩拜的“青天大老爷”!
那徐掌柜和傅账房,带着绸缎庄、生药铺的一干伙计们,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腰杆挺得笔直如标枪,脸上堆满了与有荣焉、仿佛自家祖坟冒了青烟的笑容,恨不能敲锣打鼓宣告天下:瞧!这就是我们东家!
大官人端坐马上,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那无数道目光——有惊惧如见虎狼的,有艳羡得眼珠发红的,有谄媚得恨不能跪舔靴底的,更有那复杂难言、敬畏中藏着往日积怨的。
不断有民众“扑通”跪倒在尘埃里说着能把死人夸活的奉承话;
也有那自命清高的,躲在人后撇嘴冷笑,眼里满是鄙夷,却又不敢真个出声。
此刻,那的锣鼓声、鞭炮声、喧嚣声、并着奉承声,都成了为西门大官人登台掌权的华彩乐章!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踏碎了一地的红屑,也踏碎了清河县旧日的秩序。
那清河县提刑衙门不远处的县衙门前。
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知县李达天,领着县丞、主簿、典史并三班六房一应佐贰杂职,乌压压一片,按品级袍服,早早鹄立在石狮子旁迎候。
那李县尊,七品鹌鹑补子的青袍穿在身上,此刻竟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他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眼角皱纹都挤成了菊花瓣儿,可那眼底深处,却藏不住的震惊。
父母官县尊如此,更别说其他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