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又道:“那夜我画完了画,就已经是深夜了。整个颍川王府寂静无声,我猜大家都走了。我搁下笔,俯视一番荷花池,确实看到了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只是我不能说给你听了。”
“一个疯子的话,想必是不能当作证言的,所以郡主也没必要非在我口中听说不可,不是吗?”
冯般若肃然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打哑谜。”
“可我是真的不能说。”
“即便是涉及……那个人,”冯般若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此刻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在怕什么?”
王百龄笑着摇了摇头。
很久以后,等到冯般若的耐心已经逐渐耗尽,他这才道:“百龄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就是为了告诉郡主这件事,只是我没想到这样久。想要让郡主对这件事情起疑,竟然需要花费十年。”
“倘若今日以后百龄死了,请郡主知悉,杀死我的和杀死你丈夫的是同一个人。”
“倘若郡主想要为我们报仇,就请郡主向他下手。其实郡主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了,郡主身份高贵,却没有留着他家那样肮脏的血。”
“倘若郡主恐惧他的威势,不敢下手,我也理解。”
“请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他已经倒头晕厥过去,任由冯般若怎么叫,他都不能复醒。她的声音愈大,有些下人被她吸引过来,没法子,她只得腾身而起,隐没在重重夜色之中。
回去以后,冯般若将自己今日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郗道严听。郗道严旋即请她带路,移至闲月阁中。
闲月阁其实是藏书楼。最上一层是个身在高处的小阁楼,可以纵览颍川王府的全貌。往下俯瞰,荷花池的水面浮着几片残荷,风一吹,荷杆晃出涟漪,把疏朗月影搅得支离破碎。
郗道严在她身后,将整个阁楼内收藏的画卷一张一张地展开看。良久之后,他找到一张纸页已经泛黄陈旧的,对她道:“这就是王百龄的画。”
冯般若听闻,自然凑过来瞧。只见整张画技法并不高明,也没什么灵气,勉强称得上写意而已。唯独用色十分大胆,仅在金黄月轮和红衣新妇之上着色,令人一眼便可感受到画者想要描绘的,凄清哀婉的意境。
另提款了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冯般若没大在意,目光由上转下,看向底下画着的荷花池。
池畔画了两个人。
一个是玄端广博的男子,他体态微醺,有些醉意,正不受控制地向荷花池中倾倒。他身侧还站着一个人,王百龄画人画的并不精细,也没有上色,但仍然可以看出,他极力描画了那人身上繁复古怪的花纹。虽然画中两人并没有交互,但想必,此人便是致使颍川王死亡的真凶。
冯般若一眼便看出,那花纹与她在赵太医灯罩之内找出的布片极为神似。如此来看,几乎可以确定颍川王与他那未出世的孙儿,都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中。
只是这个人为什么十年都不曾换过衣服?
冯般若思及此事更觉得心惊。她看向郗道严,嘴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
“官服。”
“是,就是官服。”
郗道严道:“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或许只是同一个官职。身处这个官职的人,始终要做这样的事情。”
“起先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盛怒之下要处死所有当夜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颍川王看似失足落水,陛下处置下人救护不利也就罢了,如何要杀死这样多的王公子弟呢?原来是这样,因为他发现了颍川王死时,有人正在颍川王府亲眼目睹了,颍川王遇害的整个过程。”
“您还要继续探查吗?”
“此刻,或许也由不得我了。”
冯般若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地之间未明夜色。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翌日,韩国公府前来报丧,说王百龄突发心疾,已经于昨夜去了。
冯般若原本是很震惊的,可她想起昨夜王百龄对她说的话,一时也觉得不足为奇。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们,此人暂时没有对冯般若下手,可能仅仅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定斩不饶的指令。
冯般若带着郗道严去韩国公府奔丧。马车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掀开窗帘,望着路边大团大团坠落的杨柳,想起十二年前——尽管对她而言,那仅仅是前两个月的事情。那时他青春年少,镇日斗鸡走犬,天地轮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瞬。
而在她的眼中,仅仅过了个把月,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已经迅速枯萎褪色,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傻子。随后,在他终于决定结束这十年装疯卖傻的生活,跟她说一句正经话的时候,他死去了。
冯般若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也是她第一次以一个成人的身份去参加亲友的丧仪。她掀开车帘,先闻到了满院的香烛纸钱味儿,莫名教她觉得苦涩。
朱门上挂着的白幡被风卷起,纸钱纷飞,仿佛是一场秋日的大雪。门口的家丁穿着孝服,见她来,忙躬身:“王妃里边请,国公夫人正在灵堂恭候您大驾。”
灵堂设在正厅,正中央的灵牌用黑墨写着“故韩国公府幼子王百龄之位”。字体中正笔直,想必王百龄一生从未写过这样端正的字。
“王妃,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