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郗道严气色也不好。他虽未伤到身体,如今整个人却单薄如一个游魂。他将刚煮好汤药递给她,出言宽慰:“非战之罪,是人心之祸。”
冯般若一动不动。
“个人的勇武,在国蠹与战争的碾轧下,渺若尘埃。”郗道严看着她,眼中缓缓地闪过一点无奈的神情,“柔然此次进军,路线精准,时机刁钻,必定有内应。若无人与之勾结,朔州绝无可能如此。”
“内应是谁?”她听见自己问。
“我不知道。”郗道严轻咳了两声,随后道,“只是时至今日,我派去他城求援的斥候仍然杳无音信。或许……朔州如今已经被舍弃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回北海。”他道。
“这样的事情在北海日日都在发生。”他轻声道,“北疆兵强马壮,如何不惹人注目?陛下早有将北疆所有的兵力收为己用之心,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整个北疆上下一盘散沙,各自党争、弄权,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北疆了。”
“回北海就有用吗?”冯般若问他。
“至少,整个北海郡国还是我说的算。”他道。
冯般若问:“那我们就要舍弃这些子民,这些百姓吗?”
“将百姓疏散出朔州城吧。”他低声道。
“我不要。”
“既然北疆没有一个能收拢全部兵力,让大家齐心的人,那我就做这个人。”
她道:“我要投军。”
“我不能只做一个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将帅。”
她声音虽轻,但是一字一句无不令人振聋发聩。
“别人做不到的,就由我来完成。虽说我一直恼恨这个身份,觉得这个身份束缚我,可是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身份也是我的武器。”
“武器,原来不止是刀弓箭矢。”
郗道严凝望她,良久叹了口气。
他拿起绢帕,一点一点擦干她脸上的血泥。她是这世上最闪耀的一颗明珠,不该有半点污浊的东西沾在她的脸上,落到她的心里。
可如今她却要将自己投入到无尽的污浊中去,投入到无尽的阴谋诡计和算计之中去。
但即使如此,明珠也依旧是明珠。明珠即使在举世最黑暗之所在,也能迸发出咄咄逼人的光彩。
半晌他道:“好。”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都会帮你拿来。”
冯般若仰头看见他,睫毛微微颤动,许久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渐渐垂到腮边。
他情不自禁为她拭去那滴泪。那滴泪落在她脸上,却仿佛一路上流进他的心里去了。他的心被她那一滴泪融化,从冰雪皑皑的荒原,逐渐转暖,变成她想要看见的,草木葳蕤的北海。
北海国的国都在清河县,距离朔州大约只有六七日的脚程。李自秋在这里和他们分别,他要联络水镜堂的弟子来到朔州,和北海郡国的兵力一并镇守朔州城。冯般若则跟着郗道严一道去往清河县。
她如今仅有一腔孤勇,留在朔州也是无用。何况她伤得虽说不重,但想恢复如旧,也需要精心调养。
这个新年就在一派兵荒马乱之中匆匆翻过。冯般若在前往清河县的马车之中辗转醒来,看见漫天素白的烟气。侍女将半截火烛钉在马车内部由黄铜钉死的镂空隔板上,光影倒旋,使那灯擎上的牡丹花盛开在她的头顶。
另有人给她递上一碗糖蒸酥酪,她垂下脸默默吃了,抬头看见夜幕降临,整片天地都被粉红和青蓝交织浸染在一起。
冯般若问:“还有几个时辰?”
“再有半个时辰。”
她想要从马车之中坐直身体,无奈只消她一动,浑身便隐隐作痛。她白着一张脸坐直身体,任由寒风吹散她胸中郁结的愤懑。北风卷地,百草摧折,连同昏暗的夕阳在她脸上映衬出隐隐的雪光。
夜幕降临后,车队进入清河县。如今还在郗谦的丧期之内,夜间家家摒灯闭户,素白夹道。举目望去,整个清河县里尚且亮着灯的就只有明王楼了。车轮轧轧,自青石板上颠簸地经过,每隔几丈便有仆佣提烛引路。不一会儿,前边的马车停了。冯般若看见郗道严下了车,随后有个中年男子将他抱搂在怀中,正掩面而泣:“好孩子,好郎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提灯侍女无不恸哭掩泣,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等他们哭够了,郗道严走过来请冯般若下了马车。她仰头望去,眼前便是郗谦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海郡王府。有一座三层小楼首当其冲,两径布了水塘假山,在庭燎中灼灼生光。仆佣们慢慢从门外涌入,填充起偌大的庭院,因此整个明王楼愈发变得明亮、富有生气。只是庭院里的人彼此都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