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夜色如浓墨般化不开。
然而京城南郊的天坛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无数牛油巨烛与精致的宫灯将汉白玉砌成的三层坛体映照得宛如白昼,流光溢彩,肃穆庄严。
晨曦的微光尚未撕破夜幕,这片神圣之地已提前迎来了光明。
坛周象征二十八星宿的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各式礼器依古礼陈列井然,牺牲粢盛早已备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烛火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屏息的虔诚。
秦卿许身着七品翰林编修的青色祭服,按品级序列肃立于文官队伍之中。
春寒料峭,凌晨的湿冷雾气如同无形的纱幔,包裹着每一个人。
晨风吹过穿透层叠的官袍,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与紧绷。
他微微垂首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投向那高高在上的人。
心脏在胸腔中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混杂着对重大典礼的敬畏、对未知的紧张,更有昨夜演武阁中那抹惊心动魄的红衣残影所带来隐秘而剧烈的悸动。
卯时正,钟鼓楼传来悠扬深沉的报时声,穿透寂静的皇城。
随即庄严古朴的韶乐大作,恢弘的乐音如同潮水般漫过圜丘上下每一个角落,涤荡着心灵,将所有的杂念与私语都压了下去。
导引官身着极其隆重的祭服,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走到坛前,深吸一口气,高声唱喏。
冗长而繁琐,每一步都遵循着古老仪轨的迎神仪式,正式开始了。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依着严格的品级和礼制,在礼官精准而毫无感情的唱引声中,分批出列。
跪拜、上香、献帛、奠酒……
每一个动作都必须一丝不苟,符合祭天礼仪的规范,容不得半点差池和随意。
这是一场与上天沟通的庄严对话,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被视为不敬。
秦卿许随着庞大的人流,机械地重复着躬身、跪拜、起身的动作。
他的身体遵循着礼仪,心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始终紧绷。
他在等待,等待着那个决定性时刻的到来,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昨夜演武阁中的短暂交锋,那褪去龙袍后真实的锋芒,让他对今日祭坛之上的云初见,有了全新的、更复杂的期待与担忧。
当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部分薄雾,将金色的、充满希望的光辉洒在汉白玉栏杆和坛壁精美的浮雕上时,整个仪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
导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崇敬与肃穆,清晰地压过了背景的韶乐,传遍天坛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升坛——!”
刹那间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所有目光敬畏又不由自主,齐刷刷地聚焦于圜丘底层那漫长而陡峭的汉白玉台阶。
那台阶,如同通往天听的神道,庄严肃穆。
只见昭庆皇帝云初见,身着玄衣纁裳的十二章纹大裘冕,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纹饰在烛火与晨曦交映下熠熠生辉。
头戴十二旒平天冠,珠玉垂旒轻轻摇曳,半掩其容,唯见线条清晰冷峻的下颌与紧抿的、透着一丝坚毅与苍白的薄唇。
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与责任的台阶,明黄色的身影在玄黑礼服的庄重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孤直,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整个江山的重量。
礼官手持威严的仪仗,内侍们捧着玉帛和牲畜,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形成一幅极具压迫感的画面。
秦卿许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台阶上缓缓移动的身影。
他看不到珠旒后云初见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每一步踏出所蕴含的千钧之力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袭繁复沉重象征天命的冕服之下掩盖的是昨夜红衣劲装,展露真实锋芒的矫健身姿,更是曾经在江南道回春堂病榻上苍白脆弱至今元气未复的年轻躯体。
但此刻所有的脆弱与真实都被完美地隐藏,只剩下帝王至高无上的威仪。
仿佛昨夜演武阁中的一切,只是月光下的一场幻梦。
云初见立于祭坛中央,背对苍穹面向臣民。
他缓缓转身面向南方,展开手中那卷以朱砂精心书写、由翰林院反复校核誊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