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菜,好啊,就当这是今夜我为自己选定终局的大戏前,最后的铺垫罢。
我成全你。
我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了一个足够得体的微笑,我都能想象到,那笑容定然是温婉的,雍容的,符合天下人对一国之后的所有想象。
“陛下厚爱,臣妾岂敢推辞。”我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喜怒,仿佛真的在认真思量,“江南菜系精细雅致,最重时令鲜物。如今盛夏,宴席油腻难免,臣妾便点几道应季清爽的菜肴罢。”
我略微沉吟,目光掠过窗外接天莲叶,语气从容:“清蒸太湖白鱼,取其鲜嫩原味,肉质洁白,寓意清白忠贞;龙井虾仁,以新茶入馔,茶香清雅,可解腻醒神;荷叶粉蒸肉,借夏荷清香,肥而不腻,象征福泽绵长;再添一道冰镇银耳莲子羹,清润解暑,亦寓连子吉祥之意。”
我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陛下以为如何?”
我点的菜,无一不是江南名肴,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处,更显不出多少个人偏好。
谢清裕显然很满意,点了点头,脸上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转向侍立一旁的太监,吩咐道:“就按皇后说的,添到今晚的菜单里去。”
“是。”太监躬身领命,悄悄退下。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我,甚至带上了许久未见的真实赞许,还有几分如释重负。
“很好,”他颔首,语气放缓,竟透着些许感慨,“皇后果然心思细巧,体贴入微,处处周全。”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逐渐明朗起来的湖光山色,语气更缓,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风光润泽。此次南巡,朕也希望你能借此散散心,莫要总是沉湎于往事,郁结于心。”
他的视线转回来,落在我脸上。罕见地流露出诚挚的劝慰,尽管那诚挚底下,依旧是冰冷的帝王心术。
“羲和,”他叫了我的名字,省去了皇后的尊称,试图拉近早已不存在的距离,“你我终究是夫妻,是大荣的帝后,是天下人的表率。过去种种,无论是非对错,皆已成过往。这江南山水开阔,你也该……学着放下些。”
放下?
谢清裕,你要我放下什么?
放下兰殊死时我锥心的痛悔与无力?放下我自己这半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的挣扎?还是放下对你、对这吃人宫廷、对这利用我又抛弃我的家族彻骨的失望?
我早已放下了。
放下的是对人世最后一点温情的期待,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清醒和决绝。
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甚至在他唤我名字时,恰到好处地垂下了眼帘,掩饰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寒光,再抬眼时,眸光已恢复成一片恭顺的淡然。
“陛下教诲,臣妾记下了。”我的声音轻而稳,“江南风光甚好,臣妾会好好看的。”
好好看这最后一眼。
看兰殊魂牵梦萦的故乡,看即将成为我景羲和葬身之地的地方。
早膳,就在这种看似融洽的气氛中结束了,谢清裕似乎达到了他安抚皇后的目的,心情颇佳,先一步起身,带着随从的宫人,从容地离去。
我独自留在渐渐空荡下来的水榭中,窗外是雾气散尽后明媚得有些刺眼的夏日晨光,湖面波光粼粼,荷花摇曳,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
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早膳可要撤下?”
我点了点头,未发一言,起身离开了充斥着虚伪温情的水榭,如同过去二十年里,每一次走向王府正厅,走向毓金宫大殿,走向凤座,走向那些无法回避的宴席、争斗与命运一样,步履平稳,姿态端庄。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不再是周而复始的压抑、算计与挣扎。
我要亲手打破这令人作呕的轮回。
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