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乱地掏出瓦片,一比对,果然大小一致。但还缺少其余的几块,只有凑齐,才能将其补全。
她摩挲着手中冰冷的瓦片,心里却一片茫然。
李仁达说,她收集这些是为了“长生”。
可真的是这样吗?
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漂浮,苦苦思索着该如何离开这鬼地方。
她又试着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四野寂寂,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坟场。她心死如灰,将瓦片塞回口袋,正打算继续寻找出口。
就在此时,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如风吹草动,又如有人贴在耳边低语。
“黄灿喜——”
她神经一紧,猛地回头,声音却已消失不见。
“什么?”她大喊,“你是谁?黄灿喜又是谁?”
没有人回应她,唯有那声音温柔如水,仿佛带着母性的怜爱,轻轻一声。
“黄灿喜——”
她心慌如乱草,一边嘀咕一边向前跑去:“黄灿喜到底是谁啊……”
她冲得太快,脚下踉跄,伸手去稳住身形。可就在指尖触及凹槽的刹那,无数破碎而洪亮的画面,猛然如潮水涌入她的脑海。
她怔住了。
黄灿喜,是她。
她,就是黄灿喜。
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四野荒芜。
——她始于此。
一位披发、神形莫测的人首蛇身之神立于河畔,俯身取黄土,和以清水,细细揉捏,塑出小小的人形。
神明俯身轻吹一口气,泥偶便灵光乍现,睁开双眼,能言能行,成为世间最初的人类。
“黄灿喜,你便唤作黄灿喜。”
“你由黄土而生,于荒世浊夜之中初醒。我愿你灿若明火,能照彻黑暗;愿你为万物所喜,亦以真心喜爱万物。”
那神明低声呼唤,温柔如母亲抚慰新生婴儿:
“孩子,来吧——妈妈在等你。”
话音落下,神明化为一阵光点,飘散而去,不知所终。
可在那一瞬,黄灿喜与母亲之间,却已缔结了一条看不见的脐带,牵引着她向前、向前。
如果没有名字,她是风她是雨,是河流、是石头,她属于自然,属于自在之物。
然而“黄灿喜”一名降下,她不再属于自己。名字像是一种召唤的咒,将她从自然中抽离,投入了泥浆、泥点组成的人群之中,文明自此开端,自由却也被割舍。
人有了想象与欲望,鬼神也在口口相传中诞生。
于是她知道了——她的母亲,叫女娲。
可她不再属于自己,她有了必须完成的使命。她滚爬在蚩尤与黄帝的战号声中,在奇兽的蹄影下挣扎,只为收集那七枚瓦片,拼凑成钥匙,开启大门,唤醒母亲。
世界万物一次次被刷新、重塑,而她却始终在循环里跌宕。
可这无尽的轮回,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晓。她只是个被赋名的符号,从不被允许拥有答案。
她的寿命有限,却在无限的轮回中翻滚。记忆无法继承,使命像一根粗粝的麻绳,她每一世的残影,都是其上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在尧舜洪荒间,被滔天洪水吞没;她在殷商甲骨上,刻下震响千年的符号;她在周朝祭坛前,执剑仰天呼号;她在汉地僧侣队里,踏遍荒原乞食化缘;她在盛唐月老庙中,系下红绳求一缕尘缘……她在清末风雨之际,手持长刀斩碎狗贼的铁枪。
她呼喊,她哀叹,她祈求。她与无数凡人一样,在荒世中跪求鬼神庇护。她匍匐在灾难与疾病的裂隙里,像无力的婴儿渴望母亲的怀抱。
文明的脚步,从她的五感之间悄然掠过。
世间万物的兴衰、诞生与泯灭,就这样在一颗颗黄土泥人的心跳里骤疾闪现。
——直到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