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静坐在泉边一方平整的青石上,眼眸微阖,并非沉睡,而是以一种近乎融入的姿态,感受着这片天地间细微至法则脉络的呼吸与流动。他周身气息圆融深邃,与这山谷,与这新生世界浑然一体。玉箫随意横于膝上,温润的光泽内敛,仿佛只是他自身延伸出的一部分。
镜就在他不远处,倚着一棵苍劲的古松。他的形态稳定而朴实,没有任何灵光外泄,仿佛一个真正意义上血肉饱满、灵魂充盈的“人”。他只是存在着,如同山石草木般自然,却又以一种无形的“映照”,将周围的宁静、泉流的欢快、乃至空气中法则丝线的和谐振动,都纳入自身,再不着痕迹地反馈给这片天地。自灵身合一,领悟“我即是镜”后,他便常处于这种与万物共息的状态。
芥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来的。
她的脚步落在覆着薄霜的草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她穿着最寻常的墨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昔,脸上没有任何历经浩劫后的疲惫或激动,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平静。她的眼神,比提出初步想法时更加清澈,也更加坚定,仿佛所有的犹豫和杂质都已在静核确立、神器归位后的这些日子里,被彻底涤荡干净。
她在朔面前三步处站定,目光先是在朔膝间的玉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坦然迎上朔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平静无波的眼眸。
“朔。”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泉击石,清晰地划破了晨曦的静谧。“约定之时已至。”
朔看着她,没有询问,也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只是用目光示意她继续。
芥子的语言,一如既往的简洁、直接,逻辑严密得如同她规划每一次行动:“我之使命,守护此世新序,已于静核立定、法则重构之时完成。此身此力,源于千年前之交易,当归于交易。过往所历,诸神器的光辉、墟的阴影、创世的壮阔与牺牲,于我将行之平凡路途,是为负累,而非资粮。”
她顿了顿,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清晰地吐出最终的请求:
“请取回您赋予我的神力,并抹去我与此间一切——特指与神器、与‘墟’、与超出凡人认知范畴相关的所有记忆。”
山谷间只有泉水的淙淙声。几只不畏寒的灵蝶,翅膀上闪烁着新世法则的微光,翩然飞过,在朔的肩头稍作停留,又振翅远去。
镜不知何时已微微侧首,目光落在芥子身上。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在他那无形的映照中,芥子的灵魂剔透而坚定,那份追求自我安宁、剥离所有外在赋予的身份与力量的意志,如同被反复淬炼过的精钢,纯粹而耀眼。他尊重这份独立的抉择,如同尊重风要远行,水要东流。
朔的指尖在玉箫上轻轻拂过,动作自然流畅。他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确认:
“此路前行,不可复返。剥离之力,将收回赋予你的超凡;遗忘之果,会斩断你与此间宏大部分的联结。此后,你眼中的世界将复归‘寻常’,你的足迹将仅限于‘人间’。汝,可确定?”
他的话语没有挽留,没有感慨,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选择背后必须承担的后果。
芥子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迟疑,甚至嘴角泛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然。
“确定。”二字,掷地有声。
于是,朔微微颔首,那双洞悉万古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仿佛命运的丝线在此刻终于收束于既定的节点。
“如你所愿。”
他的应允,如同一声轻轻的叹息,融入了山谷的晨风里,为一段跨越千年的守护与交易,敲下了最终的定音。
山谷依旧沐浴在温暖的曦光中,灵蝶飞舞,泉水叮咚。一场静默的、关乎一个人全部过往与力量的归还,就在这片新世的宁静晨光里,悄然拉开了序幕。芥子挺拔地站立着,等待着那将她引向纯粹平凡的法则逆流。而朔与镜,一位是交易的缔结与终结者,一位是此程的见证与映照者,他们将共同执行这份由她自己选择的、“独善其身”的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