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镜头:春忙中的汗水与微光】
周末,任千慧几乎全天都泡在自家那片广阔的麦田里。她和父母一样,一人把着几垄地,深深弯着腰,低着头,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仔细地辨认并剔除着麦苗茂密间隙里冒出来的、各种与麦子争夺养分和水分的杂草。“燕麦”和“节节麦”尤其难以分辨,需要极度的耐心。长时间的蹲姿让下肢血液流通不畅,当她猛地站起身想去田埂边喝口水时,眼前会瞬间一黑,无数金色的星星在黑暗中乱窜,耳朵里嗡嗡作响,必须立刻扶着疼痛的膝盖,闭上眼缓上好一阵儿,视野才能逐渐恢复正常,重新看清那片绿色的世界。在那些短暂得如同偷来的休息时间里,她会从打满补丁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旧作业本纸张仔细裁剪、手抄订成的英语单词本,就着田埂上稀疏的树荫投下的些许凉意,嘴唇无声地翕动,默默地背诵着那些陌生的字母组合。母亲注意到她的辛苦,递过来一个刚从旁边自家小菜畦里摘下的、最早成熟、鲜红欲滴的西红柿,上面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晶莹的露水。她接过,用力咬下一大口,酸甜冰凉的汁液立刻在干渴的口中爆开,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缓解了几乎所有的疲惫与焦渴,仿佛给身体充入了新的能量。
罖尘的周末,则是在村子附近那个私人开办的、环境恶劣的小采石场度过的。他的工作简单而繁重,就是将大块青石被机器破碎后产生的、大小不一的碎石,用一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铁锹,一锹一锹地装进巨大的、散发着化工味道的编织袋里。这是个纯粹的、消耗体力的力气活,现场粉尘漫天飞舞,像下着一场灰色的雪,不一会儿,他的头发、眉毛、睫毛甚至鼻孔里,就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汗水混着黏腻的石粉,在他稚嫩的脸上冲出一道道滑稽又心酸的泥沟。一天下来,当工头将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到他那只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水泡、又覆盖着石粉和血丝的小手上时,看着这个瘦小沉默的孩子,工头犹豫了一下,又从自己兜里摸索出五块钱,一起塞到他手里,语气生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拿着,买本子,笔。别跟你妈说在这儿干活。”罖尘抬起沾满灰土的脸,看了工头一眼,没有推辞,只是低低地、真诚地道了声:“谢谢叔。”他用这浸透着汗水的二十五块钱,在镇上的新华书店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了那本他渴望已久、每次路过都要隔着玻璃橱窗看几眼的《初中数学竞赛题集精讲》,又用剩下的几块钱,在集市的地摊上,给母亲挑了一副最便宜的、但看起来厚实耐磨的棉线手套。
【时空跳跃:悄然发生的改变】
季节的脚步如同沉默的巨人,从不停歇。当平原的麦子开始悄悄抽穗,绿色的海洋底部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预示丰收的浅黄色光泽时,任千慧的学校迎来了一件足以载入校史的大事——在某个公益基金的资助下,学校终于有了一台可以使用的、虽然已经是别人淘汰下来的二手电脑!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这个闪烁着指示灯、散发着塑料和金属混合气味的神秘“铁盒子”,兴奋地叽叽喳喳,眼中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与敬畏。在老师那笨拙而激动、对照着说明书才能操作的指导下,任千慧和几个成绩优异的同学,第一次用微微颤抖的、沾染着泥土气息的手指,触摸到了那冰凉而光滑的键盘,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屏幕上,随着他们敲击而闪烁跳动的白色光标。一个全新的、数字化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就在那方小小的屏幕之后,向他们,向这片偏远的土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神秘帷幕的一角。
而在罖尘就读的镇中心小学,另一个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也如同春雷般传遍了校园——在上级政府专项资金的扶持下,学校终于通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每天安排值日生轮流去很远的水井或者河边抬那浑浊的、需要沉淀才能使用的河水;再也不用在干旱时节,连师生最基本的饮用水都成了需要精打细算的难题。当清澈的、带着消毒剂味道的自来水柱,第一次从崭新的、亮晶晶的水龙头里“哗”地一声汹涌而出时,整个学校都沸腾了,欢呼声几乎要掀翻简陋的校舍屋顶。罖尘和同学们争先恐后地用手捧着、用杯子接着那清凉、洁净的液体,感觉它不仅滋润了他们干渴许久的喉咙,更像一股活泼泼的、充满生命力的活水,注入了他们曾经因长期缺水而显得有些灰暗、干涸的童年记忆深处。
夜晚,在自家那座低矮、昏暗的土坯房里,任千慧就着那盏光线昏黄、灯罩被熏得乌黑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个印着俗气荷花图案的塑料皮日记本,用那支快要写不出水、需要反复哈气才能勉强出墨的钢笔,一字一句地、极其认真地写下:“我知道,前面的路还很远,也很难走,就像爹说的,种地要看天吃饭,读书路上也有风雨。但我不能怕,怕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要像爹呵护这些麦苗一样,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除草,施肥,浇水,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秋天’。”
与此同时,在罖尘和母亲租住的、家徒四壁的小屋里,他则在他那个用旧作业本翻面仔细订成的、厚厚的草稿本的最后一页空白处,用一支短铅笔头,专注地画着一幅画:一株纤细却显得极其有力、充满韧性的幼苗,正奋力顶开一块沉重、布满棱角的大石头,破土而出。嫩绿的两片叶片,如同渴望的手臂,倔强地向着画面右上角那个象征太阳的光圈方向伸展。他在画的旁边,用力地、几乎是刻进纸背地写下一行字:“我要考上县一中。必须考上。”
【尾声:春夜的守望与积蓄】
春夜渐深,带着麦子抽穗时特有的、那种清甜中微带青涩的香气,在微凉的晚风中静静流淌。月光如水银般泻地,温柔地笼罩着静谧的村庄,给一切粗糙的景物都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薄纱。
任千慧的父亲就着那盏用了多年、火苗如豆的煤油灯发出的昏黄光线,把白天赶集卖菜换来的、一堆皱巴巴的零钱,全部倒在磨得光滑的炕桌上,一张张、一枚枚地反复清点、核对着。那些卷着边、带着汗渍和泥土痕迹的毛票和硬币,在他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指腹下被反复摩挲、展平,仿佛能从中数出明天的希望。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泥土的厚重和汗水的咸涩。母亲坐在炕沿的另一头,就着同一片微弱的光晕,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缝补千慧那条因为长期跪在田里除草而被磨破了膝盖的裤子。针脚细密匀称得如同机器纺织,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旧补丁之上,仿佛要将生活的所有磨砺、所有的风霜雨雪,都细细地、坚韧地缝补起来,为女儿织就一件能抵御前行路上寒风的铠甲。
“今儿个回来路上,碰见慧妞的班主任李老师了,”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夜晚的宁静,也怕惊醒了某种脆弱而珍贵的希望,“他拉着俺说,咱慧妞这孩子,灵性,肯下力气,要是…要是后面这一年多,能一直保持住现在这个劲头和成绩,稳稳的,考县一中……他说,希望很大。”
父亲数钱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没有抬头,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嗯。”但这短短的一声“嗯”里,却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是欣慰,是压力,是看到微光后的更加忐忑,也是一种默然的决心。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里,传来奶奶压抑不住的、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要将肺叶都咳出来的剧烈声响,像一架即将散架的破旧风箱,撕扯着夜的宁静,也撕扯着这个家庭本就紧绷的神经。父亲最终将那一小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钞票,连同几枚硬币,仔细地、郑重地包进一方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色手帕里,打了个结,小心翼翼地塞进炕席最底下那个隐秘的角落。“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他吹熄了油灯,屋子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和奶奶那无休无止的咳嗽声彻底填满。
同一片温柔而深沉的春夜里,罖尘蹲在自家院子里那冰凉的石板台阶上,就着堂屋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灯光,用一根随手从柴火堆里折来的、光滑的小树枝,在洒落着月光的泥土地上,聚精会神地画着一道复杂的几何辅助线。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专注的侧脸和地上那些清晰、流畅的线条。
“妈,你来看这道题,”他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一丝刚刚破解难题的兴奋与发现,“你看它这个图形,又是切线又是弦的,绕来绕去,像不像咱家坡地上,那一道高一道低、曲里拐弯的垄沟?”
母亲闻声,扶着门框探出身,在腰间那块褪色的旧围裙上擦了擦刚刚洗过碗还湿着的手,眯着已经有些昏花、长期缺乏休息的眼睛,对着地上那个由线条和符号组成的抽象图形仔细端详了半晌。渐渐地,她脸上那些被岁月和生活刻下的、深深的皱纹,像被春风吹过的、冰封的湖面,慢慢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你这一说,把这弯弯绕绕、看得人眼晕的玩意儿,和咱那实实在在地里的垄沟一比,嗨,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质朴的、不易察觉的骄傲,“看来啊,这书本上的高深学问,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也是从咱这土坷垃里、从这日头月亮底下,一点点长出来的理儿哩。”
夜更深了,露水悄悄凝结在草叶上。
分处两个平行世界的两盏灯,相继熄灭。
万物归于寂静,只有月光依旧无声地流淌,公平地照耀着平原那无垠的麦海,也照耀着山岗上那片干渴的土地。在温暖而黑暗的土壤最深处,无数麦子的根系正在拼命地、贪婪地向更深处延伸,探寻着珍贵的水分和养料;而那看似静止的麦秆顶端,沉甸甸的穗子,则在夜色的完美掩护下,悄然地、却又不可阻挡地完成着生命最关键的蜕变——拔节、灌浆,发出细碎到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察觉的、那是生命在沉默中积蓄磅礴力量的声响。
仿佛整个沉睡的大地,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破晓时的喷薄,进行着最后、也是最深厚的准备。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