罖尘的突破:奔跑出的转机
田径队那每天五毛钱的训练补贴(后来因为他表现极其突出、从不偷懒,被韩老师争取涨到了一块钱),和那顿实实在在的、有一个结实的大白面馒头、一个煮鸡蛋和一碗浓稠小米粥的免费早餐,像久旱土地终于盼来的甘霖,有力地滋润了他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亟待发育的身体和干涸的精神。他的脸色不再那么蜡黄憔悴,开始透出属于少年的、健康的红润光泽;个子也像得到了充足养分的竹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悄悄地、迅速地拔高了一截,原本短了一截的裤脚,现在堪堪盖住脚踝。更重要的是,那种如影随形的、折磨人的饥饿感的消退,让他的大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敏捷。他的各科成绩不仅没有因为每天清晨和傍晚的训练而有丝毫下滑,反而如同插上了翅膀,稳稳地占据着年级第一的宝座,雷打不动,让所有竞争者望尘莫及。学校每学期颁发的、数额虽不大但意义非凡的“优秀学生”奖学金,足以支付他下一学期的学杂费还有剩余,这让他肩头那副无形的、沉重的担子,骤然减轻了许多,呼吸都仿佛顺畅了不少。更让他惊喜到几乎难以置信的是,学年结束时,学校领导在综合评估了他突出的体育特长和极其优异的学业成绩后,经过讨论,决定免除他下一学年的所有学杂费用!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生活的重压稍得喘息,他终于有了一点“奢侈”的余裕,去追求知识本身带来的纯粹快乐。他开始在放学后,主动到学校那间不大的图书馆义务帮忙,每天整理一个小时的书籍,归类、上架、擦拭灰尘。作为回报,那位慈祥的管理员老师特许他可以无限制地借阅图书馆里的任何藏书,包括那些通常不对外开放的、存放在里间的旧书和杂志。就是在这间弥漫着纸张和油墨陈旧气息的屋子里,他无意中,也是必然地,推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物理学。那些关于宇宙起源、时空弯曲、量子纠缠、相对论的最基础的科普读物,像一块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全部的心神。原来,在王坳村那片贫瘠、干裂的土地之外,在终日为生存奔波挣扎的视野之外,竟然存在着如此浩瀚、壮丽、神奇而又遵循着无比严密逻辑与数学法则的宏大世界!他如饥似渴地沉浸在那一个个奇妙的公式、一幅幅绚丽的想象图和一条条颠覆认知的理论中,暂时忘却了现实的困窘与身体的疲惫,灵魂在星海与微观粒子间自由翱翔。
【同步镜头:第一个春节的归途与团圆】
任千慧的归途:承载希望的雪花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的第二天,天空应景地飘起了细碎而冰冷的雪花,像是为她的归途撒下的礼花。任千慧怀揣着那张印着“年级第二名”的、墨迹仿佛还带着温度的优异成绩单,和一个用干净手帕紧紧包裹着、她利用一切课余时间继续做零工、省吃俭用攒下的三百元钱,踏上了那趟开往任庄村的、熟悉而破旧的班车。班车在覆盖着薄薄一层洁白、略显湿滑的乡间公路上缓慢而颠簸地行驶,她的心却像窗外偶尔掠过、在雪中觅食的麻雀,轻盈而雀跃,充满了近乡情怯的激动。
父亲的身影,早已如同一个凝固的雕塑,等在村口那棵早已落光叶子、枝桠上积了雪的老槐树下,身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白了头。看到她从班车上跳下来,远远地就开始用力挥手,脸上那被岁月刻画的皱纹,因为盛满笑意而变得更加深邃。家里的土坯房在冬日的萧瑟和白雪的覆盖下,显得更加低矮破旧,仿佛不堪重负。但门口两侧,却贴上了崭新的、墨迹黝黑发亮、笔力遒劲的春联,那鲜艳的红色,像两簇跳跃的火焰,给这灰白黯淡的景色注入了一抹顽强而温暖的亮色。母亲在厨房里忙碌了一整天,做了一桌在千慧看来无比丰盛、香气扑鼻的菜肴,其中就有她最爱吃的、被母亲炖得油光红亮、入口即化的红烧肉。奶奶的精神似乎也比她离家时好了一些,靠在温暖的炕头,紧紧拉着她的手,布满老年斑和厚茧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浑浊的眼睛里泛着难得的光亮,反复念叨着:“咱家慧妞……争气了,有出息了……好好念,往前奔,给咱老任家争光……”
罖尘的团圆:无声的父爱与未来的轮廓
这个春节,罖尘家也难得地、真正地迎来了团圆。父亲特意向那个管理严格、假期稀少的电子厂请了假,从遥远的、四季如夏的东莞,带着一身风尘和疲惫,赶了回来。看到儿子房间里那面斑驳的土墙上,几乎被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奖状贴满,摸着他明显结实宽阔了些的肩膀和已经比自己高出少许的个头,这个常年在外、被流水线和沉重生活磨砺得愈发沉默寡言的汉子,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嘴唇哆嗦着,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臂膀,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所有的情感都堵在了喉咙里。年夜饭的桌上,虽然菜肴依旧简单朴素,远比不上别人家的丰盛,但气氛却格外的温暖、松弛,充满了久违的烟火气。饭后,父亲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磨破了边角、印着模糊厂标的陈旧行李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软布层层包裹着的东西——是一个半新的、带着细小划痕的小灵通手机。父亲笨拙地按着那些小小的按键,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着他略显局促的脸,递给他:“拿着,以后……每周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爸……想你和你妈的时候,也能听听声音,知道你们都好。”那一晚,罖尘躺在熟悉的、依旧冰冷坚硬的草席上,听着屋外此起彼伏、宣告着辞旧迎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第一次真切地觉得,那个曾经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叫做“未来”的东西,似乎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光,有了模糊却令人心安的轮廓,甚至……指尖仿佛能触摸到那一点真实的温度。
【时空跳跃:春天的约定与蓄势】
初二的第二个学期,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阳光就变得温暖而明亮起来,带着复苏的生机。操场边的老杨树悄无声息地吐出了嫩绿的新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在两个平行的时空里,相似的机遇和严峻的挑战,如同约好了一般,悄然降临在两个奋力奔跑的少年面前。
任千慧的班主任,那位一向严肃、很少表露情绪的周老师,在一次模拟考试后的午后,把她叫到空旷安静的办公室,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郑重:“任千慧,你这一年多来的进步和表现,所有的任课老师都看在眼里。你的基础扎实,意志力强,潜力很大。”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却充满期许,“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初三毕业后,报考我们县一中高中部专门设立的‘宏志班’?”她向千慧详细解释,“宏志班”是学校乃至县里重点扶持的班级,专门面向品学兼优、但家庭经济特别困难的学子。不仅学费、住宿费、书本费全免,每月还会发放固定的生活补助,配备最好的师资,目标直指全国顶尖的重点大学。“那是为真正渴望读书、也有能力读上去的孩子准备的平台和跳板,”周老师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你非常合适,也有很大希望。”
与此同时,罖尘的校长,那位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亲自在课间操后找到了他。在校长的办公室里,老校长给他泡了一杯清茶,茶香袅袅中,语重心长:“罖尘啊,以你现在的成绩,稳定在年级第一,甩开第二名几十分,再加上你在长跑上展现出的毅力和潜力,你的眼光,不能只满足于留在我们县一中了。”老校长的手指在摊开的本县教育地图上划过,指向了更远的地方,“你应该把目标,定在市里的重点高中——比如实验中学,或者市一中。那里的师资力量、教学设备、信息资源、以及所能提供的平台和视野,都远远不是我们县级中学能够比拟的。去了那里,你考上清华、北大这类顶尖学府的可能性,会呈几何级数增长。那才是你真正应该翱翔的天空。”
于是,在某个春风沉醉、月光如练、空气中浮动着新生草木清香的夜晚:
在女生宿舍那张窄小的书桌前,任千慧摊开那本印着荷花图案的日记本,拧亮台灯,深吸一口气,然后用那支快没水的钢笔,用力地、仿佛要刻进纸背地写下了一行字:“目标:县一中‘宏志班’!走出去,走出任庄,走到更远、更亮的地方去看世界!”
在男生宿舍那盏昏暗的灯光下,罖尘则在他那个写满各种公式的旧作业本的背面,利用尺子,密密麻麻地列出了一个详细规划到每个小时、每个科目的学习计划表,并在旁边空白处,进行着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计算:“距离中考,倒计时还有四百天。如果每天清晨提前一小时起床,晚上熄灯后借用走廊灯光再学习四十分钟,午休挤出二十分钟……到中考前,所有科目,至少还能系统、完整地复习三轮……”
【尾声:初夏的蓄势】
初夏的晚风,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顽固的春寒,带着日渐浓郁的暑气和校园角落里悄然绽放的栀子花那清冽的香气,轻轻拂过平行世界里两个县城的中学,仿佛在为他们无声地鼓劲。
在县一中初三(7)班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任千慧独自伏在略显冰凉的课桌上,就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昏黄而微弱的光线,聚精会神地演算着最后一套数学模拟试卷的压轴大题。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响,与窗外不知疲倦、声嘶力竭高亢鸣叫的夏蝉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为她这最后的冲刺,奏响一支激昂而孤独的进行曲。
在县一中空旷的、被夜色笼罩的操场上,罖尘正在进行着每天雷打不动的夜跑训练。汗水早已将他那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号码的旧运动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年轻而开始显现出流畅肌肉线条的脊背和胸膛上,勾勒出力量的雏形。他的呼吸粗重而规律,像拉动的风箱,每一步踏在富有弹性的塑胶跑道上,都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咚咚”回响,像是生命不屈不挠、强劲搏动的鼓点,在寂静的夜空下传得很远。
在各自寂静而专注的时空里,他们都已心无旁骛地进入了中考前最后、也是最白热化的备战状态。那些深夜里独自点亮、如同萤火的手电光晕和顽强抵抗着困倦的台灯光圈;那些在桌角不断堆积、写满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演算过程、几乎能淹没手腕的草稿纸;那些在清晨寒意未消和夜晚星辉初现时,孤独奔跑、用脚步踏碎一切犹豫与彷徨的执着身影……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以最朴素无华、却又最铿锵有力的方式,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扎根于心底、破土而出、并且日益茁壮的信念与渴望:
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冲破这层看不见的壁垒!一定要走出去,走到那片更广阔、更明亮、充满无限可能的天地中去!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