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浴缸里起身,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镜子里的人脸上有晒后的微红,眼睛却很亮。她凑近些,仔细看自己的瞳孔——那里映着浴室顶灯的小小光点,也映着某种她说不清的变化。
床是直接倒在地上的床垫,铺着素色的床单。她钻进去,关了灯。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溜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边。
这一次,她没有立即入睡。她听着窗外的声音: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楼下邻居的电视声,不知哪家的狗偶尔吠叫。这些平常会被她忽略的背景音,此刻清晰可辨,组成了一首城市的夜曲。
她忽然想给母亲打个电话,看看时间——十点一刻,母亲应该还没睡。但拿起手机又放下。有些感受需要时间沉淀,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最终,她只是给母亲发了条微信:“今天去爬山了,很累但很开心。周末回家。”
母亲秒回:“注意安全。炖了鸡汤,周末回来喝。”
简短的对话,却让她眼眶发热。她放下手机,在黑暗中睁着眼。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这种矛盾的感觉很奇妙,就像。。。就像在山顶看日出时的感受:□□承受着寒冷和疲惫,灵魂却被美景震撼到颤栗。
罖尘的归来
罖尘的公寓在浦东一栋高层建筑的二十三楼。开门时,玄关的感应灯自动亮起,冷白的光照着一尘不染的走廊。他把背包扔在入口的长凳上,钥匙丢进瓷碗——叮当一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开灯,而是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黄浦江的夜景扑面而来——对岸外滩的万国建筑群灯火辉煌,江面上游船缓缓驶过,留下粼粼波光。这个景象他看了八年,从最初每天都会被震撼,到后来视若无睹,再到今晚。。。又重新看见了。
他看了很久,直到手机震动。
是母亲。他接起来:“妈。”
“到了吗?”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皖南方言特有的柔软尾音。
“到了,刚进门。”
“膝盖还疼吗?让你别去爬山,非要。。。”
“不疼了,没事。”他撒谎,“您呢?今天怎么样?”
“老样子。隔壁王阿姨送了点自己种的青菜,明天炒着吃。”母亲顿了顿,“你什么时候回家?”
这个问题她每个月都问,罖尘每个月都给出模糊的答案:“下个月吧,看项目进度。”
但今晚,他说:“下周末。我休几天假。”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有点颤抖:“真的?”
“真的。我带您去县城新开的那个商场转转,您不是说想去看看吗?”
“好,好。。。”母亲连声说,然后开始絮叨要准备什么菜,床单要晒一晒,好像他明天就要到似的。
挂了电话,罖尘还握着手机。屏幕上是他和母亲的合影——去年春节拍的,在老家院子里,母亲笑出了皱纹,他不太自然地揽着母亲的肩。他设成了锁屏壁纸,但每天匆匆解锁几十次,很少真正看一眼。
今晚,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邮箱里有十七封未读邮件,工作群有九十九条未读消息。他一一标记为已读,没有点开任何一封。这在他八年的职业生涯中是第一次——让工作消息等待。
他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上闪烁。他打了几个字,删掉,再打,再删。最终,他写道:
“4月12日,爬了一座山。下山时膝盖很疼,但心很轻。睡了这几年最沉的一觉。醒来后决定:要慢一点走,看清楚路边的花。要常回家,母亲在等。要记得,工作是为了生活,而不是生活为了工作。”
他保存文档,命名为“山行笔记”。
关掉电脑,他走进卧室。床很大,是当初特意买的,想着也许有一天会有另一个人共用。但八年过去了,始终只有他一个人。他躺下,关灯。
这一次,入睡得很快。没有梦,或者有梦但很浅,像水面上的浮萍,轻轻漂过意识边缘。
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但那些声音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膜隔开了,变得遥远而柔和。在这个春夜,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一座庞大的城市两端,沉入了相似的、格外香甜的睡眠。
他们不知道,这次偶然的登山,正在成为各自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转折点。就像山路上的一块石头,轻轻改变了溪流的走向,而新的方向,将带他们去向自己都未曾预见的远方。
(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