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退路……”李玥寰重复着,语气里有一种杨戬当时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怜悯的深邃:“可‘存在’本身,或许更需要的是……无论如何碎裂,都能重新‘回来’的韧性。”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向他这个玄门弟子解释某种截然不同的“法则”。
“在我的……象征里,‘红月’代表的并非坚固,而是‘潮汐’。”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五指虚拢:“是盈亏,是死与生的循环,是无论如何被撕裂、吞噬、湮灭,都能从最深的‘暗’中,再次涨起的……‘恢复力’。”
她掌心,毫无征兆地,漾开一点微光。
那不是玉泉山常见的清灵之气,也非日月精华的煌煌正色。那是一抹极其内敛、却仿佛蕴含着生命最原始搏动的——绯红。光芒并不刺眼,甚至有些幽暗,像深秋枫叶沉淀下的浆果色,又像在极深处缓慢燃烧的余烬。它在她虚拢的掌心缓缓旋转,拉伸,最终凝固成一枚指甲盖大小、近乎实质的、边缘流淌着细微光晕的……
红月。
一枚微缩的、静谧的、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完满”与“循环”气息的红色月轮。
“我的‘象征’里,也有类似的路。”李玥寰凝视着掌心那轮小小红月,眼神是一种纯粹的探究,仿佛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数学解。“不追求永恒的‘不动’,而是构建一种……无论遭受何种偏移,都能瞬间‘回归’初始设定状态的内在韵律。伤口?那只是暂时偏离了‘完整’的波形。只要‘回归’的力足够强,频率足够高……”
她指尖轻轻一弹。
那枚小小的红月无声飘起,悬浮在空中,绯红色的光晕如同呼吸般明暗交替,笼罩了方圆数尺。杨戬感到皮肤微微发紧,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奇异的“被注视”感,仿佛他身体的每一个最细微的部分,都被纳入了一个精密而温柔的计算模型。
杨戬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睁开眼,看向那轮悬浮的红月。□□玄功带来的敏锐感知,让他能“嗅”到那红光中蕴含的、与玄门生生之气迥异的法则——那是一种更原始、更蛮横、更不计代价的“存在”执念。
“你想试试吗?”她问,目光落回他身上,清澈见底。“在‘不坏’的基底上,叠加‘瞬愈’的规则。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子。”
杨戬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平稳,却比平时快了半分。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面对全新、未知、且强大得近乎“异常”的力量时,纯粹的好奇与……挑战欲。□□玄功是他的骄傲,是他丈量自身存在的基石。而她的“红月”,是来自另一个维度、另一套逻辑的“异物”。
融合?还是玷污?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褪去外袍,只着中衣,在静室中央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收敛心神,□□玄功开始沿着既定的繁复路径无声运转。肌肤之下,泛起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玉色光泽,那是肉身被锤炼到极致、内敛到极致的表现,是“金刚不坏”的雏形与底色。
“好。”李玥寰的声音很轻。
她掌心那轮悬浮的红月,光芒骤然变得凝实。它不再仅仅是光,更像是一团具有粘稠质感的、绯红色的“活着的法则”。它缓缓飘向杨戬,最终悬停在他头顶三尺之处。
下一秒,绯红的光,如纱、如雾、如温暖的血液般,流淌下来。
那不是普通的照耀。杨戬能清晰地“内视”到,在自己向着金刚不坏迈进的每一寸痛苦道路上,都伴随着一股阴柔却执拗的、来自红月光芒的“回溯”之力。它不参与锻造,却确保锻造的过程可以无限逼近、甚至超越肉身承受的极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可能性在他心中升起——若将这种“恢复”之力催发到极致,是否意味着,只要一点核心不灭,即便身躯被摧毁大半,也能在瞬息间……重现?
实验很简单,也很直接。杨戬并指如刀,玄功微吐,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伤口。鲜血涌出。
几乎在伤口形成的同一刹那——
肉眼可见的、快得违背常理的组织生长。翻卷的皮肉像拥有自主意识般向内合拢,断裂的血管如同灵蛇般自行对接、弥合,骨骼上的刻痕被新生的骨质迅速填平……所有过程安静、高效、带着一种冰冷的完美。两个呼吸,也许三个。手臂光洁如初,连一道浅白的痕迹都未曾留下,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血腥气,证明那里片刻前还存在过一道足以让常人残废的重创。
杨戬抬起手臂,凝视着那片完美无瑕的皮肤。□□玄功的“不坏”在防御,而此刻,他感受到了另一种层面的“不灭”——一种即便被破坏到极致,也能瞬间“回归”完满的恐怖特性。这并非取代,而是叠加,是复合。
“感觉如何?”李玥寰收回了红月,那轮小小的绯月没入她的掌心,消失不见,静室重归寻常光线。她脸上没什么得意之色,依旧平静,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完成验证后的了然。
“……很特别。”杨戬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他细细体味着身体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属于“红月”规则的细微余韵,一种陌生的、强大的、甚至带着些许非人美感的“恢复力”,已经如同烙印,暂时叠加在了他千锤百炼的□□玄功之躯上。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种叠加,将在未来多少次将他从必死的绝境中拉回。花狐貂的消化液,魔家兄弟的法宝轰击,甚至更残酷的劫难……每一次支离破碎,那潜藏在“金刚不坏”基底下的、源自“红月”的“瞬愈”规则便会启动,以违背常理的速度,将“杨戬”这个存在,强行拽回“完整”的状态。
回忆结束,杨戬回过神来。他依旧立在坡上,残阳最后一抹余晖擦过他的肩头,将他挺拔的身影拉成一道孤直的、镶着暗金边的剪影。士兵们的议论,像无意间投石入湖,漾开的涟漪却撞醒了湖底沉睡的某个倒影,那个在玉泉山静室中,被绯红月光笼罩、共同探索肉身存在另一种极致的黄昏。
金刚不坏之躯,叠加近乎不灭的恢复……花狐貂腹中的重生,原来根须早已深植于那个遥远的、弥漫着雾岚与红光的下午。
心底某个沉寂许久的角落,被这记忆的潮水轻轻拍打了一下。有点涩,有点空,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
她就在三山关。
昨日邓婵玉校场点兵,黑压压的军阵,尘土在晨光中飞扬。邓婵玉银甲白马,立于将台,声音清越如金石。而在一处不起眼的瞭望哨位旁,杨戬瞥见了一个身影。
素色衣裙,安静地立在那里,望着台下森然的兵戈与台上激昂的女将。侧脸在关隘粗粝的背景中,显得过于洁净,也过于疏离。是李玥寰。
只一眼,他便移开了目光,继续履行他巡营的职责。但那个画面却像一枚生冷的玉片,贴在了意识里,时不时泛着微光。
此刻,听着士兵的议论,想着花狐貂腹中的撕裂与重生,那枚玉片的微光似乎变得灼热起来。
去见见她。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不再是模糊的涟漪,而是一道决定。
他最后望了一眼坡下渐散的兵卒,和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然后转身。素色道袍的下摆扫过枯草,悄无声息。他朝着关隘内,邓婵玉院落旁那排厢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