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确实离官道不是太远,不过眼下无人,他坐定抬手就推了一推??就着这方向不远处恰巧有株幼栎将倾未倾,摇摇欲倒,忽然就想通了般由下段裂开,缓慢而不可阻挡地一头坠下,勾连得四面灌木将来路视线封得严严实实??如此,想必即使有人从此经过,也不会看见此间有人,更不会舍易求难地想从此过,至少一时半刻里,没人会来打断他要听的这番“解释”。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夏君黎此举在他们眼中自然是种再明白不过的要挟,因为比起那棵树,那姑娘更在夏君黎抬手可及之地。第一个男子道:“能不能先将他们两个放开??我是没什么,他们受了伤,若……”
“你要是不知道什么叫‘解释’,那我问,你答。”夏君黎打断他,语气冷下了几分,连眼神也变得格外冷,显然这男子顾左右而言他的行径令人生厌。“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拿我的东西,如何知道我住过真隐观??先答完这三个问题,再说别的。”
俞瑞于另一头暗自冷笑一声。要是在以前,他定会嫌夏君黎太过客气了,不过自从听说了他在殿前司衙门里是怎么逼张庭的,就知道这人一旦用完了耐心,对方就要倒大霉了。夏君黎想要追查的线索一个接一个断了,要找的人一个接一个跑了,也就只有这几个人十分不济,撞到手里,要是肯在他还客气时吐出点什么来,倒是他们的造化了,不然,他那好几笔账,黑竹的,朱雀的,刺刺的,只怕都要撒气到这几个倒霉鬼身上。
??要是还不行,自己也说过,定能“审问”得他们此生都不想再保守任何秘密。
那书生模样的此时叹了口气,道:“我来答吧。”
夏君黎将目光转向他??确切地说,是逼视住他。
“我们??是行远的朋友。”书生开始回答第一个问题。
夏君黎微微蹙眉。他不记得认识叫“行远”的人??如果他说的是个人的话。
“哦,对了,”书生似乎亦意识到了,“我们习惯了叫他‘行远’。他本名叫罗善,是你们黑竹会的人,在会里的代号应该是??‘戎机’。”
若这的确是个长故事,那这实在是个意料之外的开头。已鲜有几个名字能让夏君黎呼吸微止??但其中应有“戎机”,并不是因为有如何的交情,他只是没法忘记这个人是因己而死的??是本来不必死的。这个开头甚至一下就浇熄了他心下稍许燃起了的混了憎意的希望,只有关于戎机的记忆淹上来??只有他垂断无力的头颅,他未肯暝合的双目,他口鼻溢涌的污血,他齿间撕咬的皮肉的记忆,淹了上来。
“戎机啊。”他轻呼出鼻间气息,尽力保持着表情不变,淡然,“没听他说过有朋友。”
??当然没听过。他和戎机甚至只见过一次,他根本不知道他的过往,他的人生。如果他真的有朋友,如果他的朋友因为他的死来寻自己的晦气,他甚至都觉得合情合理。前提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生道,“用外头喜欢的说法??这叫作‘世交’,只不过??我们实在算不上什么‘世家’,不过是曾祖辈在旧朝一起入过行伍,吃过军粮罢了。行远的曾祖父当年是洛阳营右军专司情报的副参军,我们几人的曾祖父属他麾下,分别是护卫、斥候、通事;后来两京失守,右军被迫解散,情报司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有少数人跟着罗参军留在当地??到这一辈,就是我们几个跟着行远了。”
他有点局促地笑了一下:“也不好这么说??离了军营,没了身份,大家都是普通百姓,从小的玩伴,说不上‘跟’,就是??出身使然,总把他们罗家人当头儿,各家里还是各自教些当年在情报司用过的本事,累代还继承了祖辈当年在情报司的代称,就类似你们黑竹会的‘代号’,比如??”
他向那个姑娘看了看,好像想抬手,可肩上穴位被封,稍用了点力已是奇痛,“唔”地发出一声便又将手臂垂下了。“比如她??”他手不能指,只能全凭口述,“她曾祖当年是罗参军帐下斥候,一向需要细察敌情,所以她叫‘见微’。我曾祖则是通事,一向是同文书打交道,所以就叫‘知著’。”
“那这位,祖上是‘护卫’了?叫什么?”夏君黎看了看那第一个男子。
却不料男子大笑起来。“我算什么护卫,”他笑道,“定要算,我也只能算是见微一个人的护卫。”
“他是见微的哥哥。”自称为“知著”的书生道,“他们家兄弟两个,‘见微’的称号却只有一个,只能依样给他另外新起了个,叫他‘思久’。”
“哎,说什么‘兄弟’,实说‘兄妹’就行了。”这个“思久”道,“是吧,夏琰大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早发现了是不是?”
知著不响,看着夏君黎,思久也看着夏君黎,就连骆洲都看着夏君黎。不得不说,“思久”这个名字不是白叫的,这个人言语看着莽撞,实际上却好像有点聪明??明人不说暗话,明人当然更不能做暗事,心照不宣之事一旦宣了出来,在场的任何人,但凡不是个无赖,都要因这个说出来的事实,再不能动手去搜这姑娘的身,占这姑娘任何便宜了。虽然??这未必是夏君黎坐在她左近这番要挟的本意,可保护住自己这个妹妹,对思久来说,应该比任何事都重要。
夏君黎不置可否,但确实转向了思久:“既然你是兄长,为何‘见微’这名字不是给你?”
“那自然是我不配了。”思久笑着,“她从小就比我能耐,谁厉害谁得承继,又不论大小。”
夏君黎余光瞥见那面的见微此时微微转开了脸,仿佛是想隐藏什么。她的呼吸声此时似乎重了些,不知是否受伤之下,有点撑持不住。这些人所言若无虚假,那么这见微姑娘固然应该有些长处,但功夫恐怕着实不济??也不奇怪,情报司主掌探事、机宜等务,比起冲锋陷阵的队司,本就有些不够“武”的意味,况还隔了数辈,身为斥候的那一点武艺恐怕早就消殆;至于只管文书的通事后人,更是丝毫不会武功都不出奇,知著这会儿还能忍痛站着与自己说许久,怕是早已十分不易。
但夏君黎远不准备这么快便生出同情,口气复归凉薄:“如此说,你们三人出自二家,那‘护卫’那一家的后人叫什么,怎不来‘护卫’你们?”
“他叫‘积勇’。”知著道,“他本应护卫行远的??可行远没同意,说早就不是以前了,用不着他护卫,所以??所以行远出事以后,他尤其自责,一个人先跑来江南了,我们也不知他如今在哪。”
夏君黎没应声。他不大想接关于戎机出事的话。确切地说,他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在这么几个可疑人面前,该不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