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糊涂。
这是宋岑如后来常写的一副字。
对于他来讲,不是继承人没关系,不是父母最喜欢的,也没关系。
但难道连多一点点的关心,都再分不出来了么?
五岁半那年,宋岑如身体终于好了些。
那个夏天,他等宋溟如放暑假,一起学了游泳,又约定好寒假,一起回老宅放烟花。
再有半年多,宋岑如也该上学了,他跟哥哥在院子里,一人拿一把烟花棒,边玩边听对方说学校里的故事。
结果就这时,忽然起了阵风,他哥手里那根烟花棒的火星控制不住,直往脸上跳,宋溟如一挥手,打翻了点火的油灯笼,一下就给宋岑如头发烧着了。
他哥吓得丢了魂,两手发颤,拼命用雪搓着,喊来当时还是保安的华叔帮忙。
那晚老宅上下乱成一团,俩小孩儿闹得满身狼藉,虽然最后人没事儿,可宋岑如头发全被剃光,就剩一颗圆嘟嘟的青皮脑袋。
他那时哭了好久,疼了好久,记忆里,那应该是唯一一次跟他哥哥吵架。
父母说,你哥也不是故意的,为了扑火也把手烧红了呀,他心里难受得很,你就原谅他吧。
宋岑如当时咬着嘴唇,豆大的眼泪砸下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心里就不难受么,他的脑袋就不疼么?他总不能连生气的权利也没有吧?
宋岑如顶着青皮脑袋在家养头发,起先他连镜子都不敢照,后来戴了顶帽子,一戴就是大半年。
兄弟两个好像从此冷战似的,他也就大半年没跟宋溟如说话。
头上的伤好了,心里还苦着呢。
直到第二年的暑假,他哥实在忍不住,带着一堆礼物回家,就为了求他一张笑脸。
“好弟弟,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宋溟如绞尽脑汁,专挑新鲜玩意儿哄他,“今天爸妈不在家,我带你去江边捞鱼怎么样?说是这两日到了丰收季,好多人都在那儿捞到大鱼,还有螃蟹,我同学前些日子才去过呢!”
是了,就是在这天。
和哥哥闹脾气,成了宋岑如这辈子最后悔,也是唯一后悔的一件事。
江水汹涌地涨上来,顷刻吞没掉堤坝下的层层叠叠的身影。
宋岑如迟几秒扑下去,心魂俱碎。他被污浊的江浪冲晕脑袋,哭破喉咙,再也不恨宋溟如烧了他的头发,只恨自己太过记仇、不够力气,恨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危险,没能抓住哥哥的衣角。
阿浪,阿浪。
他在心底喊了千万遍。
你为何叫作阿浪?
明明被父母寄予乘风破浪的期待,却湮灭在污浊的浪潮里。
咚!咚!咚——!
宋岑如湿淋淋的躺在担架上,分不清是周围匆乱的脚步声还是自己的心跳,这声音敲打在他脑海里,敲碎他的骨头。
迷蒙中,宋岑如看见哥哥被推进隔壁病房,玻璃窗外人影交织,浓烈的消毒水味刺激着鼻腔,竟然成了最后吊着他神经的东西。
他感觉到心脏在疯狂抽搐、痉挛,应该是极为害怕的。
我会就这样死掉吗?
宋岑如不知道。
比起死亡,他好像更害怕失去哥哥。
眼前有数道光彩闪过,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玻璃,贯穿了他的耳朵。他们掠过他的房间,脚步不停地向前狂奔,“咚”声戛然而止的瞬间,他彻底昏死过去。
“这里!这里还有一个!”走廊有护士在喊,“怎么没人来啊!来人啊——!”
有些事该如何说呢?
命运像个猜不透的谜团,从来不许让人窥探。
宋溟如坚持了一夜,断气的时候,宋岑如还在昏迷,而等他清醒的时候,他哥已经成了一抔灰烬。
这大概是比死亡更加令他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