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幅时令、景色与到来人物皆是错谬的画面中,谢真那一身黑衣分外清晰,宛如墨迹深深透过了故纸。连同他怀中抱着的长剑,素净剑鞘上细细描摹的纹路,一样纤毫毕现,丝缕分明。
与他相对的那个影子,则是不辨样貌,飘忽不定。既见不到面容,遑论身份、族属,更不知他是何来历,又要往何处去。
一明一暗,如隔天堑。自身模糊不清的那一个,反倒没办法把对方看得清楚。
谢真道:“我已知道,当初正是掌门迫使我母亲将我留给仙门。我从掌门的记忆中回溯至此,是因为你对此事满怀悔恨。”
影子没有答话。他的身形时而凝定,时而浑浊,映着坡上幽冷的枯木,一团团飞絮般的雪沙。
良久,他说:“我不知道……倘若当初任由你回到妖族之间,如今种种,又是否会有所不同。”
“掌门,你仍是执着于血脉之别。”谢真说道,“我究竟归属于妖族还是仙门,并没有什么差别。”
影子仿佛被这句话激怒了:“无论你出身何处,到最后还是想做个身无束缚的妖族吗?”
谢真平静道:“掌门那时执意要让我回到仙门,难道就是出于你所相信的道义?你只是不愿见到我父亲的后裔流落在外,你希望这个有着妖族血脉的孩子可以成为修士,就像你当年那样,避开落入妖族之手的命运。掌门,这是你的私心。”
影子沉默良久,怔怔地说:“我又怎能放手不管?”
“你不是在拯救我,反倒是让那别无选择的结果在我这里重演。”
谢真直视着对方幽暗混沌的面影,“你将我从母亲身边夺去,和你的同族想要把你掳走,又有什么分别?”
影子的轮廓剧烈地震颤起来,本就模糊的形状接近溃散,仿佛有枯枝般的痕迹在半空中展开,雪粒如同急雨抛洒,使得那若隐若现的躯壳好似要化作寒风。
“是我生而有此罪孽。”他低声说,“我心中的魔念,从未真正消除,到头来终究还是难免……”
“掌门!”谢真喝道,“你要把这些全都归于那一丝血脉在作祟吗?你年少时的磨难,绝非你的罪过,反倒是当你自以为在赎罪时才日渐自误,将你的执着凌驾在旁人的命运之上,无论是当年,还是此时此刻!这与你是修士还是妖族都不相干,你只是错了!”
落雪如同尘灰飘拂,一行行掠过两人之间。在这一瞬神念的天地里,中原正下着从未有过的大雪,掩埋了城池村落,河流与山峦。风声止息,只有静寂,千里白茫茫的雪地映着云间的月光。
影子喃喃道:“……我何以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真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这一缕心魔。
如此从执念中迸裂而出,犹如余烬的残识,他也无法将其视作本人看待。但这样纯粹的悔恨之中,凝结的却是本人至死都无法诉之于口的话。
“我应当明白。”影子低声说,“谢真,你我从来都是不同的。”
“是了。”谢真缓缓拔剑出鞘,“——我,与你不同。”
*
金砂化身在这一个霎时中感到了天摇地撼。它所紧紧缠绕的阵主神魂脱离了它的挟制,让它同时也对阵法完全失去了掌控。
它在诞生之初就熟知种种操纵神魂的法门,但此刻,涌上它心头的疑惑却要更多。对方究竟是如何斩断了丛生蔓延的心魔?阵主的神魂已经支离破碎、深遭侵染,他难道还能从这堆碎片里挑出孰黑孰白?……第三剑和紧随而来的第四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也来不及细思了,剑修的剑有多快,此刻已有亲身感受。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里,海山的剑光切入了他所在之处,飞落如雨,织成将它捕获的牢笼,精准确切,没有一丝遗漏。
直到这一刻到来之前,它都只是慑于剑势之威,绝没想过对方真能把它从已经缠连的神魂中剖解出来,保住了这座摇摇欲坠的阵法。
难道说,这个满打满算也没有接触天魔多久的剑修,对天魔的驾驭之能已经超越了它的创造者,以至于能做到这不可思议的事?
它之所以能放任自己思考,只因在那瞬间,它探向外界的知觉尽数被一剑切断,使它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中。
不同于醒觉前的黑暗,这是犹如死去的平静。短暂的片刻里,就连它所摹仿的正体真身,也与它再不相干。
如果一切能停止在此刻就好了。这就是它,一具化身所度过的一生。
这个时刻稍纵即逝,疾掠的剑光将它从阵法中囫囵挑了出来,向外抛去。穿过被凿了个大洞的殿顶,越过逐渐减缓的灵气漩涡,它第一次真正见到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