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昌热血上头,生怕庄勋毁证灭迹,便急急奏报了上去。
可无论庄勋是否遭人构陷,他终归是干了逾制的事情,真真切切抵赖不得,一世军功化为乌有。
而他这个前途无量的新科榜眼,也触了圣心逆鳞,被远远发配到这难有建树之地。
周文昌悚然惊觉,自己真有可能是被人利用了。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悲愤交加之下,他修书一封寄予王肃,恳求他指点迷津。
这世上,肯出言点拨他的,似乎只剩王大人了。
很快,王肃给了回信。
他要他不忘御史之责,监察四方,同时屈身守分,看顾百姓,做好每一桩分内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极是漂亮,但实际操作起来就不一样了。
所谓“监察四方”,便是暗中窥伺邻县矿务,若有官员贪墨,便悄悄报予他知。
在庄勋一事上栽了跟头,周文昌学乖了不少。
他不动声色地蛰伏着、观察着,非得等到证据确凿了,再向王肃汇报那些人的罪证,务求一击必杀。
后来,如周文昌一类的人,被称作“长门卫”。
那几年,他需要向乐无涯汇报诸样事务。
对这个后起之秀的能力,周文昌是服气的。
但王肃对他有恩,他真正想效忠的,是王肃。
于是,周文昌在乐无涯手底下消极怠工,却将搜罗来的、足以扳倒他人的罪证源源不断秘密呈送王肃,以表忠心。
那姓乐的权倾朝野,狂悖骄横,不顺其意者,休想得他一丝半毫的提携。
周文昌就这么一年年地在丹绥县这潭死水中原地踏步了下去。
山高皇帝远,又能暗中掌握旁人的生死命脉,周文昌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差。
然而,乐无涯轰然倒台之后,周文昌发现,活儿越来越难干。
一日,矿监牛三奇径直寻上门来,径直道破了他的身份,并要他把其他几个地方的矿监的黑料卖给他。
若那些人垮了台,他牛三奇说不定能图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再捞个肥缺,大发一笔横财。
周文昌别无选择。
这些年,他过得极是清苦。
原因无他,从矿山里捞出来的每一滴油水,他都用来豢养眼线了。
而这钱的来路,牛三奇一清二楚。
自从拿住了周文昌的把柄,牛三奇胃口被养得越来越肥,捞钱捞得越发肆无忌惮。
而周文昌这才惊觉,自己走到今日,竟早已泥足深陷,一边贪墨,一边用贪墨来的钱来监视旁人是否贪墨。
偶尔午夜梦回,冷汗涔涔地翻身而起时,他也会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来到丹绥县的。
他难道不知道庄贵妃圣眷正隆吗?
但是外戚逾制,岂能坐视?
若是皇上不加严惩,那和优容杨国忠的玄宗又有什么区别?
而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做不了直臣,也当不了忠臣,说是奸臣,却又不至于。
周文昌自己也闹不清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索性糊弄着度日,过一天,算一天。
就这么拖延着,敷衍着,牛三奇被自己贪欲活活撑死了。
他不把矿工当人,矿工就送他去当鬼。
周文昌看到牛三奇死不瞑目的尸身时,却并没有丝毫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