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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第1页）

秋阴的夜晚，棉絮一般的云团其间闪出星点，黑夜从此开了头。

程筝正在油灯烘起的暖光中坐在床榻的薄木板上扣她的红指甲，忽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长筒皮靴踩踏的声响，仿佛巡视，嘎吱声愈渐逼近，驻停在她的跟前。

那飘忽的灯火闪闪灭灭，程筝并不向他看，停止扣指甲了。

这位向来一板一眼的、除了吃过子弹并未吃过任何苦的大少爷，拿他的沉默的眼光在这不易瞻仰的一室内扫射着，愈是看，这屋里仿佛也愈冷，气氛凝上了霜。

于他而言，这屋子只有两个问题。其一是太寒酸，住不得人；其二是未婚男女共处一室委实欠了些妥当。

钉不稳当的木门偶或闪开一道缝，呼呼啦啦的寒风鱼贯而入，钻进周怀鹤的领口里，他眉上几缕黑雾般的头发飘开，眼正低着钉向周怀良要的茶。周怀鹤忽而虚假地装佯一笑，腔调极淡：“她去找你了么，否则大哥怎地有兴过来？”

开口时，是向程筝飘去一眼的。

周怀良的眉头从不解开过，从床侧移步回木桌一旁的太师椅上嘎吱坐下，两腿敞着，伸胳膊拎过茶盏来喝，慢慢地说：“她费着心思替你向吕司令要款子去，要我张嘴联络一下。”

程筝从床铺上站起来，嘀咕着说道：“我是想着将这事速战速决，这惠工工业区实在冷，也不比北城区那沃土，在这里过冬怕是得冻死。”

“我也看出你们的居住环境很要糟糕，况且男女同住并不合适。”周怀良放下茶杯，喝的是一口黏嘴的碎茶叶，俄而抬目向程筝看去，发表起他的意见了，“假使住不惯，可以随我去北城区，要一间公寓的房子也不很难。”

油灯的火光之下，周怀鹤冷幽幽的脸颊上表情略微一滞，连微笑也不抬起了。

“一间？”程筝怀疑道，“鹤少爷还得留在这里么？”

周怀良道：“吕司令并不答应放他走，尚且还在周旋。”

他向屋门外那两位板直得如同枪杆子的士兵斜去一眼，也很要烦躁：“狗仗人势的多了，估摸还需要磨个数月。”

这“数月”二字令程筝心一跳，她可委实拿不出这么多时间耗在这里，这回统共就两年时间，难道在沈阳耗去一年么！

她在那里不讲话，仿佛陷进很沉的思考里，周怀鹤的唇角下撇，忽而又浮起一些笑，半弯着眼睛向程筝说道：“不是很好么？总之你在我这里也待不惯。”

讲话时，手指却是向袖口里缩起的，骨节慢慢地发了白。

蠕蠕的沉默甩着尾巴游走在这发寒着的空气中，不久便冻结了，游不动了。

“谢良少爷好意，然而还是罢了。”

程筝的眸光在他的脸孔上一落，觉出这其间仿佛有一种隐隐的威胁，略一沉思，便还是婉拒了周怀良的建议。

她可得看着周怀鹤不能够出了岔子，好容易来东北，再离他远远地住着不是一件事也做不成了么？

遭程筝拒绝后，桌边两个男人的脸色调换了一番。周怀鹤挪开视线，偏头喝起茶来，热茶灌进生冷的腔子，温热地向五脏六腑里头流。他仿佛不听见，然而周怀良是清楚了，坐姿端正着，执着发问：“你有什么顾虑么？”

“这倒没有，只是住这里方便。”程筝的脑筋飞快地动作着，忽而想到，“对，前几日厂里一位姓何的工人绞断了手指，我与鹤少爷正要去慰问，那位何工住处靠近我的老家，我正好要回家去见见父母，便不挪住处到北城区去了。”

呜呜的北风咚咚撞击着这空心的砖墙，声音便像虫蚁在砖头里面咬来咬去，墙外看守周怀鹤的两个士兵一面哆嗦一面嫌道：“究竟要多久才走……他不走，我们只得一直守着，门都锁不得。”

这话已经是催促了。

周怀鹤的脸上似乎是跃动着一毫活气，一毫的亮光，眼睛珠子像池底的黑石子，上头盛一捧温水，然而愈向地下愈寒凉。

他很要礼貌地对他的哥哥道：“打更的都要巡逻了，大哥不早些回去休息么？”

这已经晚于周怀良平日的休息时间了，他耷下眼皮站起，手边搁置着喝剩的半碗茶水，说是茶水可其实只有几片零碎的茶叶子，堪称是白水，喝下去了也连半分精神都打不起来。

周怀良一站起来，几乎半面墙都是他的影子，那嘎吱的靴子拖曳到了平房的门口，周怀鹤正要收起杯子，听见他说道：“还有件事。”

程筝纳罕，周怀良面无表情的脸浮动在半片月色中，声口也是一贯地冷静：“你那件靛蓝的毛绒披肩我收住了，等你见完父母计划去北城区时，我再还于你。”

门关了，留一道门缝，四方的砖屋拢住煤油灯的光，砖头里的风在咬，空气里的沉默亦在游荡。

这件衣裳从始至终程筝就没想起来过，他如此一提才恍然大悟，然而一一偏头，见周怀鹤的手伸直在那里，拿后脑勺对着她，乌黑的短头发在寒气里病恹恹地飘，少顷，竟是茶碗也不想要收了，将胳膊收了回来。

程筝不大懂他的意思，亦瞧不见他面上的脸色，只见他顶安静地一歪头，向煤油灯上吹了一口气，灯灭天黑，伸手不见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