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替丫头将头发绑好,小孩子扭捏地抬一双圆眼望她,张一张嘴,像是觉得应该道谢,却仿佛很少做这回事,深觉别扭,拎着不那样热的手盆,沉默住了。
程筝毫不在意,向周怀鹤索要:“鹤少爷也是好算盘,知道我对陷害了你有些愧疚,便又要我想法子,你倒是说说你要给我些什么?”
风从门缝里进来,麻绳上挂着的猪肉像巨大的一片秋天的树叶,在冬天冻得冷脆,摇摇欲坠,磕托磕托敲在墙上挂住的铁锅上。
于冷寂中,他问:“你要什么?”
她答:“回天津之后,替我解决你父亲的事,我应该惹得他气急了。”
“你逃的婚,我怎样替你辩解?”周怀鹤咬合一瞬牙齿,“你还想要回周公馆?”
“权能保命,钱能活命,一无所有只能要命。”程筝冷静道,“现在哪里不乱?除了周公馆,除了租界,还有哪里能留住我们的脑袋?”
眼见着气氛凝滞不通,在一旁编竹篓的何常媳妇便招手将丫头叫过去,程筝拖过一张板凳坐下,同他对抗僵持。
周怀鹤垂下眼睛瞧她,并不激声,单是坐在那里安静地阐述事实:“那徐林得死,何常得死,何常的妻子得死,这小丫头也得死。”
喉咙堵塞了一瞬,冷冷的风击在程筝面上,她眼前陡然清晰了,仿佛隔着一片放大镜的玻璃。眼前是蔽旧的房屋,墙上的铁锅底是遭大火烧过千万次的黄褐色锈痕,地面是水泥地,飘着总也扫不净的尘灰。
没有假山流水,没有凉亭,没有柔软的地毯,没有总也烧不完的炭火,没有真毛的裘衣,没有那些推麻将的金嘎子银嘎子。
耳边毕毕剥剥响着的也并不是壁炉里的炭火,是一个女人用她生了冻疮的手在那里编竹篓子,一个只卖得五毛钱。
住厂房的时候她亦不觉困难,因着知道自己总是有法子能够回天津的,然而何常没有,徐林没有。
是。程筝心说,你说得没错,本来就有许多人要死了。
然而这也不是模拟游戏,她没有系统、没有所谓金手指,你让她如何做呢?她努力这么久,也只是为了让自己和姥姥活,因着一些不明原因,也想要你活。
周怀鹤风寒咳嗽,眼梢浮着抹红,何常结舌一瞬,也只当不听见将才的发言,干笑了几声,转头去柜子上挖出一个药包来。
“这茶拿回家煮罢!土医生给的偏方,兴许是有用的,我家老婆子喝这个一准隔天好。”
药包被塞进程筝拎来的竹篾里,程筝阖着眼道:“香港不是还有公司么?只要矿挖得出来,将货交了奉军的差之后,走出口做生意,这厂子但凡能偷偷摸摸开下去,工人有钱活。”
她顶烦躁地站起来,讲明:“然而,周怀鹤,这生意做不很久,不出一年厂子一定倒,让大家合计着拿一笔钱便逃走罢。”
矿山的具体位置程筝并不很确定,只是在王利民家听来的,他手底下的佃户交不起粮,交了两块铁石头上来,程筝尚且记得。
她全然是不知道自己父母叫什么名字,住在具体哪个地方的,玉玲也并未交代给她,程筝穿过来见到的头一个人便是王利民,如今连自己家在何处也说不明白,便向何常询问:“牛心屯里有姓程的人家罢?”
听她这样问,周怀鹤微微拧眉,疑心她如何会连自己家也记不得。
“有。”何常向上翻了翻眼皮,想着,“单有一户,都喊作程老汉。”
程筝点头便道:“那应该便是我的父亲了,我有些记不得住在哪里,劳烦替我指一下,矿山应该也离我家不远。”
此话一出,夫妇二人俱是静了,程筝偏头望了他们一望,瞧见两张顶古怪的面色。
周怀鹤也不甚明白:“出什么岔子了?”
那小丫头说:“早年屯子里来了位半仙儿,说我们身上都有罪,祖宗吃了神仙肉,于是她给屯子里请灵官,挨家挨户收钱建庙——”
何常媳妇捂住小孩子的嘴巴,面色颇显为难。
何常哀叹一声,轻轻拍着桌子,道:“其实倒也没什么不能够讲的,程老汉早年想求个儿子,她媳妇去庙里拜,半仙儿给了个药方说是保男孩……后来听说他媳妇是绝子了,怎么会还有孩子呢?中间应是弄错了!”
周怀鹤问:“程老汉的媳妇去年病过么?”
“这倒是,大病一场!”
程筝的脸色愈发凝滞。
没有生过孩子,这里的“程筝”究竟是哪个“程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