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象征身份的貂皮暖帽歪斜着滑落,露出底下稀疏花白的头发,狼狈不堪。
他根本顾不上疼痛,也顾不得什么公公的体统,双手死死扒住地面,指甲几乎要抠进石缝里,用尽全身力气,扯着那副惊骇欲绝、破了音的尖锐太监嗓子,朝着马上的西门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哀嚎:
“西门大……大人饶命啊——!!!”
这一声“饶命”,如同夜枭啼血,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撕裂了通吃坊门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声音里的颤抖,几乎要把他自己的魂儿都吓飞出来!
西门庆端坐马上,目光如寒潭般扫过全场,最终转向同样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的贺千户:“贺老哥!”
“卑、卑职在!请大人吩咐!”贺千户浑身一激灵,如同被蝎子蜇了腚,慌忙应声,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西门大人折煞卑职了!从前是卑职吃了猪油蒙了心,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与大人称兄道弟!如今卑职万万不敢再攀扯大人一声‘哥哥’了!”
大官人笑道:“贺老哥,你这可就是打我的脸了!想当初,我西门庆不过是个一副白身,老哥你肯折节下交,唤我一声兄弟。怎地如今我穿了这身官皮,倒不如从前了?莫非老哥是嫌我这官儿太小,配不上与你做兄弟了?”
说着,竟一偏腿下了马,亲自伸手去搀那贺千户。
贺千户被他搀起来,却是骨头都软了半边,哪里敢站直?佝偻着腰,连声道:“不敢!不敢!大人恩典自是大人恩典,卑职岂有不知好歹之理!”
大官人只得摇头:“那好,公事上按规矩来,私下你我哥两照旧。”
说罢翻身上马,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冷峻嘴脸,把手中马鞭“啪”地一声,遥遥点向通吃坊那扇被砸得稀烂的大门,又扫过地上横躺竖卧、呻吟不绝的伤号和没了声息的死尸,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碴子砸在地上:“贺千户!”
“卑职在!”贺千户肃然双手抱拳
大官人冷声道:“本官命你,即刻将王押司连同这通吃坊一干人等,不拘男女,不拘死活,尽数与我锁拿了!连同地上这些‘苦主’……”
他冷笑一声,马鞭尖儿戳了戳那些哀嚎的伤者,“……也一并押回提刑所大牢!着人严加看管,待本官亲自升堂,细细审问,重重发落!若走脱了一个,或是哪个不明不白地死了、哑了,贺千户,本官唯你是问!”
“卑职遵命!绝不敢有半点差池!”贺千户如蒙大赦,却又似背上压了千斤重担,慌忙磕了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跳将起来,对着手下那班衙役兵丁,把眼一瞪,嗓子都劈了叉:
“兀那班杀才!耳朵都塞了驴毛不成?!西门大人的钧令,听得真真儿的了?!还不快与爷动手拿人!锁了!锁了!统统锁了!押回去!哪个敢怠慢半分,仔细你们的皮!”
众官兵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扑将过去。那些通吃坊的管事、打手,早被史文恭杀破了胆,瘫软如泥,哪里还敢挣扎?一时间,锁链哗啦乱响,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
西门庆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拨转马头来到史文恭面前。
这位方才浴血厮杀、枪挑数人的猛将,此刻也单膝跪地待命。
西门庆俯身,重重地拍了拍史文恭那宽阔结实的肩膀,力道中带着赞许与托付:
“史教头,辛苦了!今日之事,你当居首功!”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先把团练的弟兄们带回去,好生安抚,该治伤的治伤,本官记下了,不日定当加倍犒赏。”
他目光深邃,看着史文恭刚毅中带着一丝渴望的脸,意味深长地勉励道:“跟着我,自有你‘血染征袍,封妻荫子’那一日!别急,跟着本官,前程富贵,少不了你的!”
史文恭闻言,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抱拳起身,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股铁血豪情:“史文恭,愿为大人效死!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西门庆端坐马上,眼风儿扫过那一片狼藉的通吃坊,又高声喊道:
“玳巡检!”
身边正无所事事的玳安一愣,大爹这是喊谁呢?
见到自家大爹挑眉望着他,这才反应过来。
只见那玳安,反应快得惊人!方才还虾着腰侍立马旁,一“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
朝着马上的西门官人,端端正正、一板一眼地躬身行礼,那腰弯得角度都仿佛拿尺子量过,声音更是拿捏得不高不,努力模仿官味的拿腔拿调:
“卑职玳安,听候大人钧谕!”
大官人看着这厮滑稽的模样强忍着笑:“本官命你:即刻查封通吃坊,桌上所有赌资,无论金银铜钱、票券契据,悉数抄没充公,登记造册,不得有误!。
接着对身边侍立的玳安招了招手。
那玳安立马虾着腰凑到马前,竖起耳朵。
大官人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嗓子,那声音便只钻进玳安一人耳朵里:“那些赌客身上,你带人挨个儿仔细搜!但凡摸出赌本儿来,管他是银票还是碎银子,一律没收!不过嘛……”
大官人顿了顿继续说道:“……若哪个泼才能掏出某某大人府上的帖子、腰牌,或是盖着正经衙门大印的路引凭证,证明确是体面人家出来的,哼,便把他那点赌资原样儿还他,客客气气放他滚蛋!懂了吗,莫要乱得罪人!”
“大爹!您放心!”
话音未落,玳安倏地直起身,脸上那谄媚劲儿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副狐假虎威的冷厉面孔。
只见他从怀里“唰啦”掏出一块黑漆漆、沉甸甸的腰牌,高高擎在手里,对着周围那些还在发愣的衙役,把嗓子吊得又尖又响,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