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他已经送到了宫门口。佳期掩口一笑,“陛下,那就明日再会。”
她说着就跳进宫门去,反手关了门。
几个小宫女也在议论朱紫庾的事,佳期听了一会,似乎那惊马的侍卫并不是无意的,摄政王动了气,要彻查此案。
佳期并不喜欢朱紫庾,倒不是朱紫庾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朱紫庾跟自己太像,给她添了许多不痛快。所以朱紫庾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过是遣了宫女去送些药物,随即便把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她摸了凉透的姜茶灌下肚,钻进被中便睡。锦被极暖,佳期闷得出了一头汗,正要踢被子,脚踝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极脆亮的“啪”的一声,一阵锐痛。佳期实打实地疼醒过来,一睁开眼,却是愣了——眼前竟是裴琅。
这个人一出现,定然没有好事,如果他像这样满脸怒色,则定然要有一顿好气生——多半和朱紫庾脱不了干系。
佳期和他对视了一眼,困意正浓,不想理会他,重新往回一倒,抓起被子蒙住脸便睡。
裴琅好心地容许她继续睡了一小阵,见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索性一把将锦被掀了,恶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心,“方才你上哪去了?!在这地方乱跑,失心疯了不成?”
佳期睡得有些糊涂,不由得发了一二分脾气,拍开他的手,“关王爷什么事?”
裴琅冷笑了一声。其实他相貌偏清野,近看时眉眼都年轻俊秀,隐约还有少年气息,只是不知为何,叫人全然记不起他其实是本朝最年轻的王爷,当年也曾做过金吾卫里的老幺,也曾是个掷果盈车的风流少年,大概因为那贵气眉目上无端端笼着一种令人心生怖惧的凌厉,没人再敢回想这人从前的样子。
佳期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又要恶声恶气,果然他冷然道:“怕你寻死寻错了路,本王自知亏心事做多了,从不给恶鬼开门。”
佳期觉得自己有时候脑后长眼,不回头都知道他就在床沿坐着。
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佳期索性抬手拽住了他硬实的小臂,欠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惺忪着双眼笑问道:“软玉温香在怀有恙,王爷还舍得拨冗过来,这是天大的面子,哀家可要好好伺候。王爷今天想用什么花样?”
佳期鲜少这样主动,分明是在故意怄他,是想撵他走。
裴琅挑起眉来,冷冷端详了佳期一会,反倒不想走了,扼住她的后颈,逼她跟自己四目相对,寒声道:“顾佳期,这些花样你玩不来,就别学别人吃醋拿乔。”
佳期勉力抗拒着他的力气,咬着牙根,用力地说:“谁是别人?朱小姐吃醋了么?王爷又招惹了谁?”
裴琅深黑的瞳仁直勾勾注视着她的眼睛。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始终憋着一团乱麻,被她这么揉来揉去,本就没头没尾的线头越发无迹可寻。而眼前这个人吃力地朝他笑着,嘴唇被齿列咬出一线红痕,沾着一点胭脂,乱糟糟的,仍旧好看。
方才他听说了营地上的变故,毕竟放心不下,过来找她时,那枕上就沾着这样娇艳欲滴的一抹胭脂。他盯着那点胭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这榻上空无一人,殿中亦是无人,只有白日里她注视着深河的神情在脑海中来回晃动,晃得人心里生寒。
开始时那几年,佳期每每站在水边,总是那样的神情。他知道是为什么,他困在塞外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也想过干脆给自己一刀得了——人无所可为时就是如此。佳期也一样,她是无能为力,漫长的前路上看不到一丝光亮,活着因而成了折磨。
裴琅当年并没有真的给自己一刀,却一直怕她真的跳下去,可是佳期也没有,她只是渐渐绕开宫中那些烟柳池塘,不看不想,后来终于有了几丝活气,开始怕疼怕死,就像是彻底揭过了那一页,就像是她没有束手无策地看过举家倾圮、举国疯魔之殇。
裴琅自问,换成他自己,未必能有如此淡然,最后还是陶湛旁观者清,他说:“太后毕竟是顾量殷的女儿。”
顾量殷至死都没有谅解顺从过那该死的世道,她也一样,不到死不会放手,就算要死,也绝不从容,哪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也要豪赌一场。
顾家人总是把命全押上,闷头行路,也不管能不能给这江山万里赌出个柳暗花明。
可佳期和他无路可走了。
佳期微仰着头,定定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出些什么,却终究有些茫然——古人说“无物结同心”,就当是如此,分明近在咫尺,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胸口里憋闷翻涌,似有一条小蛇翻腾钻缠,钻得人心腑酸痛。
裴琅却像是也不想看到她似的,蓦地阖上了威严的眼,紧扣着她的后颈,倾身咬住了那两瓣沾着胭脂的微凉嘴唇。
他动作粗鲁,透着惶急,佳期被咬疼了,含糊道:“松开……”
她口唇里有姜的辛辣,舌尖也带了麻意,裴琅不大喜欢姜味,但咬得毫不留情。
佳期只觉他有些怪,心里也起了害怕,不由得小声求饶,“我真的困了……”说着用力推了一把,挣开就要下地。
裴琅一声不吭,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扣趴下去,自己合身压在她身上,复又俯身下来,掰过她的下巴。
佳期猜他今日大约真是很不高兴,却分不出神来想,她从前就常被他弄哭,现在也是,这次当真哭了出来,裴琅却把她的嘴一扣,冷然道:“不准哭。你生怕外头人听不见吗?”
殿外又暗又静,深秋寒风刮过去,吹得衰草连片伏倒。
邵兴平出了一身冷汗,总算在太后殿外看到了要找的人,连忙小跑了几步,堪堪追上裴昭,看了一眼脸色,究竟不敢直问,“陛下怎么来这里了?”
裴昭将墨痕未干的密报拢进袖中,冷冷道:“你回去。”
邵兴平跑快了两步,“陛下,这不妥!眼下都过了子时了,太后毕竟并非陛下的生身……”
裴昭紧抿着薄唇,不言不语,快走了两步。殿外寂寥无人,他本走得极快,突然停步在门外。邵兴平不明就里,也跟着停了脚,然后听到了里间传出的声响。
呼吸和呓语交缠,其中有一道声线分外熟悉。
耆夜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