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之后,谢知奕隐约感觉到,贺穗偶尔会偷偷看他。当他若有所觉地望过去时,贺穗又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慌乱地移开视线,耳根泛起淡淡的红色。谢知奕没有戳破,也没有进一步表示,他们依旧像两条平行线,各自活在属于自己的轨道上。
直到一次体育课。
那天测一千五百米长跑,秋老虎发威,太阳毒辣。谢知奕体能不错,很快跑完了,站在终点线附近平复呼吸。他看到贺穗落在最后面,跑得极其吃力,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也没有血色。他跑动的姿势有些别扭,似乎腿脚不太方便。
当贺穗终于踉跄着冲过终点线时,他直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咳嗽和喘息,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体育老师看了一眼,说了句“休息一下去喝点水”,便去记录其他同学的成绩了。
贺穗独自走到跑道边的树荫下,缓缓蹲了下来,把脸埋进臂弯,单薄的肩膀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耸动。
谢知奕去器材室旁边拿了自己没开封的矿泉水,走过去,在他旁边站定,然后将水递到他面前。
贺穗察觉到阴影,抬起头,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还有些涣散。看到是谢知奕,他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知所措。
“……谢谢。”他迟疑地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让他颤了一下。他拧了一下,没拧开,手指因为脱力和紧张而用不上劲。
谢知奕沉默地拿回瓶子,轻松拧开,再递还给他。
贺穗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喉结艰难地滚动。气氛有些沉默的尴尬。
“不舒服?”谢知奕打破沉默,目光看着远处还在跑动的同学。
贺穗摇摇头,声音依旧很小:“没……就是,有点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体育一直不太好。”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些许凉意,也吹乱了贺穗额前汗湿的头发。发丝被风掀起的那一刻,谢知奕清晰地看到他左边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块不太自然的青紫色淤痕,隐藏在发根下,若不细看很难发现。
贺穗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猛地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下额头,同时将头发拨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那块淤青。他的动作快得有些仓促,带着一种被窥见秘密的惊慌。
谢知奕的心沉了一下。那块淤痕的颜色和形状,不像是不小心撞到的。
“摔的?”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贺穗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住了。他低着头,盯着地上被蚂蚁搬运的一小块面包屑,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字。
这个回答,在谢知奕听来,等同于默认了另一种可能性。他没有再追问。他见过类似的东西,在他母亲身上,在他小时候,父母激烈争吵推搡之后。他知道,有些伤痕,来自于最亲近的人,是无法宣之于口的耻辱和疼痛。
一种微妙的理解,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谢知奕的心。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不幸里,他的源于背叛,贺穗的似乎源于暴力,但本质上,他们都是家庭阴影下的受害者。这种认知,无形中拉近了他和这个沉默转校生之间的距离。
学校行政楼的顶层天台,是谢知奕偶尔会来的秘密基地。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园和远处起伏的城市轮廓。当感到烦闷或需要独处时,他会来这里吹吹风,让思绪放空。
最近,他发现贺穗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地方。有几次,他推开天台那扇沉重的铁门,都看到贺穗一个人靠在尽头的栏杆边,望着远方,背影在广阔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瘦小孤单。贺穗听到动静会警觉地回头,看到是他,眼神会从惊慌转为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安心的神色,然后默默地往旁边挪一点,给他留出空间。
他们很少交谈,通常只是并排站着,各自沉默。但这种沉默,不同于教室里的尴尬,它是一种奇异的、互不打扰的宁静陪伴。
这天放学后,谢知奕因为值日耽搁了一会儿。等他收拾好书包走上天台时,夕阳已经将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贺穗果然在那里,背对着他,趴在栏杆上,似乎在看楼下陆续走出校门的学生们。
夕阳的光线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也清晰地照亮了他左侧耳廓后方,那道之前被头发遮掩的伤痕。那已经不是淤青,而是一道愈合后留下的疤痕,约莫两、三厘米长,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呈暗红色,微微凸起,像一条丑陋的虫子匍匐在白皙的皮肤上。
贺穗想事情想得出神,没有听到谢知奕走近的脚步声。
谢知奕在他身边站定,目光落在那个疤上面,那道疤痕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谢知奕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贺穗的背影,以及那道仿佛烙印着某种残酷过往的痕迹。贺穗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肩膀微微塌着,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