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更大了些,吹得贺穗的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也再次拂乱了他的头发。他似乎终于感觉到冷,或者是被风声惊醒,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拢一拢衣领,手指却不经意地擦过了耳后的疤痕。他的动作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放下了手,同时警惕地转过头。
当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谢知奕时,贺穗眼中的惊慌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下意识地侧过头,想用头发重新遮挡住那个地方,动作仓促而狼狈。
“别挡了。”谢知奕开口,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低沉,“我看见了。”
贺穗的身体彻底僵住,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手指紧紧抠着冰凉的栏杆,指节泛出青白色。他低着头,不敢看谢知奕,仿佛那道疤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秘密。
谢知奕走近几步,与他并肩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向远方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他没有急着追问,只是陪着他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沉默。这种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却也奇异地给予了一丝安全感——至少,他没有带着怜悯或者好奇来窥探。
良久,就在谢知奕以为贺穗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听到身边传来极其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
“是……玻璃碎片划的。”
谢知奕的心猛地一缩,他转过头,看向贺穗。贺穗依旧低着头,侧脸在暮光中显得异常苍白脆弱。
“他……我爸,”贺穗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喝醉了,砸了酒瓶。我……我没躲开。”
简单几句话,勾勒出的画面却残酷得让人心惊。谢知奕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破碎的玻璃瓶,飞溅的液体,暴怒失控的男人,和一个无处可逃、只能承受伤害的少年。
他想起自己母亲带来的那个男人,那种精神上的背叛和撕裂感,与贺穗所承受的□□伤害相比,哪一种更痛?他无法比较,但都知道那是深可见骨的伤痕。
“还疼吗?”谢知奕问。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题太蠢,当时的剧痛可想而知,但此刻,他似乎只能问出这个。
贺穗轻轻摇了摇头,头发随着动作晃动:“现在……不疼了。”他停顿了很久,久到谢知奕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他才又极轻地说:“习惯了。”
“习惯了”这三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谢知奕心上。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次,才会对这样的伤害“习惯”?
一阵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谢知奕几乎是脱口而出:“下次……下次他再这样,你别傻站着让他打。跑来我家,或者……去任何能躲开的地方。”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突兀,甚至逾越了界限。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到可以干涉对方家庭的地步。
贺穗猛地抬起头,看向谢知奕,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还有一丝迅速积聚起来的水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一直以来,他承受的一切都被视为“家事”,是关起门来的秘密,是外人无法也不愿插手的泥潭。
“为什么?”贺穗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固执地看着谢知奕,想要一个答案,“谢知奕……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为什么?谢知奕自己也怔住了。是因为同情吗?或许有。是因为那次出手相助后产生的一点责任?可能吧。还是因为,在贺穗身上,他看到了同样被困在不幸中的自己,那种孤独和无力感是如此相似?他帮助贺穗,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试图安抚那个曾经目睹一切却无力改变的自己?
他给不出一个清晰明确的答案。夜风渐凉,吹得人皮肤发冷。谢知奕看着贺穗那双泛红的、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睛,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他没有回答那个“为什么”。
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缓慢地,带着一点不确定的迟疑,轻轻覆盖在贺穗那只紧紧抓着栏杆、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上。
贺穗的手剧烈地一颤,像是受惊般想要缩回,但谢知奕的手掌温暖而坚定地包裹住了他的冰冷。那温暖透过皮肤传来,顺着血液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一些盘踞已久的寒意。
贺穗僵持了几秒,然后,那紧绷的、抗拒的力道,一点点地松懈下来。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般的意味,慢慢地,回握住了谢知奕的手。
他的手掌很小,很凉,掌心还有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微汗水。
两个少年就这样站在越来越暗的天台上,手牵着手,谁也没有再说话。楼下的喧嚣和灯火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他们各自的世界依然布满裂痕,充斥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但在此刻,在这片无人打扰的寂静角落里,通过掌心传递过来的那一点点温度和力量,让他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再是独自一人漂浮在冰冷的深海里。
他们拥有了一个沉默的、却真实存在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