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的光芒彻底散去,如同从未存在过。山谷间充盈的晨曦重新变得真切而温暖,风拂过雪绒草尖,带来远处雪松的冷香和泥土的微腥。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原样,除了站在空地中央的那个“人”。
芥子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仿佛那场法则的逆流只是一场短暂的眩晕。几个呼吸之后,她浓密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无比纯粹,却也无比空洞的眼睛。
像是初生婴孩第一次打量世界,带着全然的天真与茫然,没有任何预设的知识,没有过往的沉淀,只有最原始的视觉信号涌入。她先是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在适应光线,然后目光才开始缓慢地、毫无焦点地移动,扫过周围的景象——覆盖着薄霜的草地,嶙峋的怪石,不远处蒸腾着热气的暖泉,更远方那连绵起伏、披着皑皑白雪的峰峦。
没有惊叹,没有熟悉,没有归属。她的目光里只有一种彻底的陌生,仿佛这一切都只是随机投射在视网膜上的图像,与她自身的存在毫无关联。这里是哪里?她不知道。这些山,这些石头,这温泉,对她而言,仅仅是“存在于此”的景物,不携带任何意义,不引发任何情感涟漪。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了面前不远处的两个人身上。
一个身着素雅长袍,气度渊深,膝上横着一管玉箫,正平静地看着她。另一个,身形凝实,气息朴素,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映照万物的安定感。
她看着他们,眼神里是完完全全的、看待陌生人的疏离,甚至,在那茫然深处,还潜藏着一丝属于独行者的、本能的警惕。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脑海中极力搜寻着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这种空无让她感到一丝不适,一种脚不沾地的悬浮感。
“你们是……?”她的声音响起,带着刚苏醒般的沙哑和干涩,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的试探。“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没有任何疼痛,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空”。记忆仿佛被彻底洗濯过,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溯的痕迹。她最后的印象,是一片模糊的黑暗,然后便是睁开眼看到的这一切。
朔的目光与她对接,那双能洞穿时空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微光一闪而逝,但那速度太快,快得如同幻觉,最终沉淀下来的,依旧是无波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任由那份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息,仿佛在给她时间适应这具“空白”的躯壳,也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后的确认。
镜依旧沉默着,他的“映照”无声无息。他看到的,是一个灵魂被剥离了所有非凡烙印后,最本初的状态——纯净,但也脆弱,如同刚刚剥离了所有保护壳的软体生物,暴露在一个对她而言全然未知的环境里。他看到她意识底层那丝因空无而生的、细微的惶恐,以及那更强大的、试图理解现状、寻求立足之地的理性本能。
终于,朔开口了。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事实,一个能为眼前这荒谬情境提供合理解释的答案:
“我们是途经此地的旅人。”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山谷,语气自然。“见你昏睡于此,气息微弱,方才将你唤醒。”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符合此地环境、也足以让她产生危机感的解释:
“此地是北境,山高林密,并非安全之所。你既已苏醒,若无他事,可自行离去。”
“途经此地的旅人……昏睡……唤醒……北境……”芥子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像是在努力将这些信息拼凑起来,填补那片空白的背景板。她再次环顾四周,荒凉的山谷,陌生的环境,以及这两个气质非凡却自称“旅人”的男子。逻辑上,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但她内心深处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仿佛哪里不对,可具体的缘由,在那片空白的记忆之海中,根本无从打捞。
她看向朔,又看了看始终沉默不语的镜,那丝本能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理性告诉她,目前看来,这两人并无恶意,甚至可以说是“帮助”了她。
“……谢谢。”她最终低声道,声音依旧有些干涩。这句道谢,更像是一种基于当下情境的、礼貌性的反应,而非源于任何真实的感激之情。因为“感激”需要对象和缘由,而她对这两者,都一无所知。
道谢之后,她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站在哪里,目光再次变得有些茫然,环顾着四周,仿佛在寻找一个方向,一个目标,一个她这个“空白”之人此刻应该去做的事情。离开?是的,那个气质沉静的男人说了,这里不安全,应该离开。可是,去哪里?她不知道。她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
一种巨大的、无所依凭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雾气,开始悄然渗入她空白的心域。但她迅速将这感觉压制了下去,脸上恢复了那种近乎刻板的平静。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凭借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和残存的、似乎与生俱来的方向感,选择了一个看似能够通往山谷外的、地势较为平缓的方向。
她没有再看朔和镜,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两个偶然相遇、即将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迈开了脚步,步伐起初有些迟疑,但很快变得稳定,向着未知的前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将这片赋予她新生、也剥夺她过往的山谷,连同那两位神秘的“旅人”,一起抛在了身后。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霜草之上。那背影,挺拔依旧,却只剩下纯粹的、人类的孤独与决绝。
朔静立原地,目送着那抹身影逐渐远去,缩小,最终消失在山谷的拐角处,融入了北境苍茫的背景之中。自始至终,他未再发一言。
镜微微侧首,望向芥子离去的方向,良久,才收回目光。山谷内,暖泉依旧汩汩流淌,雪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切仿佛未曾改变。
却又什么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