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尘世足迹
那道挺拔而孤独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山谷隘口,融入了北境特有的、掺杂着雪沫与尘土的风中。山谷内,朔与镜依旧静立,仿佛两尊亘古存在的石刻,见证着又一个无常的聚散。
良久,朔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玉箫上轻轻一叩,一声极轻弱、却清越无比的泛音荡开,周遭几株在寒风中微颤的灵花,花瓣瞬间停止了抖动,呈现出一种异常的静止,仿佛时间在此处被偷走了一瞬。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镜,只是转身,向着暖泉另一侧走去,步履依旧从容,仿佛方才送走的,真的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需要指路的迷途者。
镜的目光,则在芥子离去方向又停留了片刻。他“映照”不到她的未来了,那条与宏大叙事交织的线已经彻底断去。他映照到的,是北境荒原上空旷的风,是远处人类城镇逐渐升腾起的、混杂的生机与喧嚣。他微微阖眼,将自身的存在感进一步收敛,变得更加朴实无华,如同真正融入了身后的古松与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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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芥子正行走在一条她完全陌生的、颠簸的土路上。
北境的荒凉扑面而来,枯黄的草梗在风中呜咽,远处是铅灰色的天空和连绵的雪线。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遵循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向感,朝着地势更低、似乎更有可能存在人烟的地方前行。脚步因为身体的疲惫而有些沉重,但她的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评估着环境,寻找着任何可能的路标或危险迹象。
几个小时的跋涉后,一条坑洼不平、但明显是人工修建的公路出现在眼前。她站在路边,看着偶尔驶过的、覆盖着厚厚泥尘的货运卡车,眼神里是纯粹的观察与计算。没有记忆告诉她这是什么,但理性的分析让她明白,这是交通工具,能带她去往有更多同类的地方。
她抬起手,动作有些生疏地,尝试着模仿记忆中拦车的姿势。一连几辆呼啸而过,并未停留。她没有气馁,也没有焦虑,只是平静地调整着站姿,继续等待。
终于,一辆看起来颇为老旧、车窗蒙尘的长途客运大巴,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车门嘶哑地打开,一股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廉价食物气味的暖风涌出。
司机是个面色黝黑、眼角带着深深皱纹的中年男人,叼着半截烟,打量着她:“去哪?”
芥子愣了一下。去哪?她不知道任何地名。她沉默了几秒,用一种干涩的、陈述事实的语气回答:“离开这里。去……有人的地方。”
司机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这女人有些不对劲,但最终还是摆了摆头:“上来吧,到前面镇子五十。”
芥子摸了摸身上那件墨色劲装的口袋,出乎意料地,她摸到了几张折叠在一起的、质感特殊的纸张。拿出来一看,是几张这个国度通用的货币。她不知道它们为何会在这里,但这解决了眼下的问题。她抽出一张,递给司机,然后默默走上车,找了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车厢里人不多,空气混浊。她靠在有些破旧的窗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象。荒原逐渐被稀疏的草场取代,然后是零星的、低矮的房屋,电线杆开始出现,纵横交错的电线切割着天空。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全新的、需要理解和消化的信息。没有惊叹,没有怀念,只有一种冷静的、近乎机器的录入过程。车轮碾过路面的颠簸感,引擎的轰鸣,邻座乘客低声的交谈……所有这些感官输入,都带着一种粗糙而真实的质感,与她刚刚脱离的那片山谷的极致宁静,形成了无声却尖锐的对比。那种宁静,此刻回想起来,更像是一种真空状态的不真实。
大巴在一个看起来灰扑扑的、写着某个她并不认识的地名的小镇停了下来。她随着其他乘客下车,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头,更加浓烈的“人间”气息将她包裹——小贩的叫卖声,摩托车驶过的噪音,店铺里传来的流行音乐,空气中漂浮着的油炸食品和柴油混合的味道。
信息过载。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种感觉,比北境的严寒和孤寂更让她不适。那是一种无序的、嘈杂的、强迫性的冲击,与她空白而寻求秩序的内在形成了强烈的冲突。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一种防御姿态。
她需要找到一个“锚点”。一个在她这片空白的记忆之海中,唯一可能存在的、稳定的坐标。
她再次检查了身上的物品。除了那几张不知来源的货币,她在内侧口袋里,摸到了一串冰冷的、坚硬的物体——钥匙。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金属牌。
钥匙……意味着一个可以打开的门。一个……属于她的空间?
这个认知,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她不知道那空间在哪里,是什么样子,但“属于”这个概念,在此刻显得无比重要。
她凭借钥匙和残存的、关于现代社会如何运作的模糊认知,开始了更加复杂的辗转。她搭乘了另一辆条件稍好的长途客车,前往一个更大的交通枢纽。在那里,她看着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的班次信息,目光最终锁定了一个她感觉“熟悉”的城市名字。那感觉并非记忆,更像是一种潜意识的牵引。
又是漫长的旅途。她靠着车窗,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养神,或者说,是在试图整理这具身体里残留的、不属于记忆的“习惯”和“本能”。她发现自己对周围的环境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对身体的掌控极为精准,思绪冷静得近乎冷酷。这些特质,与她空白的过去形成了奇异的矛盾。
当她终于站在那座记忆中被保留下来的城市的街头时,已是深夜。霓虹灯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车流如织,引擎声、喇叭声、人群的喧哗声汇聚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她吞没。她站在人行道上,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幽灵,误入了这个过于喧嚣沸腾的场所。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尾气、食物和无数人生活痕迹混合的复杂气味。她根据钥匙牌上一个模糊的地址印记,以及问路,最终来到了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公寓楼下。
站在楼门口,她抬头望了望那些亮着或暗着的窗户,心中没有任何“回家”的暖意,只有一种近乎任务的、需要确认的迫切。
她用钥匙打开了楼下的大门,走上楼梯。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回响。最终,她停在一扇深色的防盗门前。门上没有门牌,但她手中的钥匙,准确地插入了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屋内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她伸手,摸到了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
暖白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黑暗,照亮了一个对于她而言,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空间。
公寓不大,陈设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灰白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地板,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个书架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本她看不出内容的册子。一切都整洁得过分,也……空旷得过分,缺乏长期居住该有的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