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禾的毕业作品展,在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地方举行。
不是在美院那间中规中矩、灯火通明的展厅,也不是在任何一家追求商业价值的画廊。而是在城市边缘,一个废弃的、即将被拆除的旧纺织工厂里。
这个消息,是林晚从楚瑶那里得知的。回到江市后,她经过许久的犹豫,终于在一个深夜,给这位洞察一切的心理医生发去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只问了一句:“她们,都还好吗?”
楚瑶的回信隔了一天,同样简洁,附上了几个链接。一个是季然画廊最新签约的艺术家名单,苏晴的名字赫然在列;一个是苏晴书店新举办的女性主题读书会通知;还有一个,就是关于夏禾这场名为《重生》的、近乎地下的个人作品展的报道,刊登在一本非常小众的先锋艺术线上杂志上。
报道的篇幅不大,但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这位年轻艺术家那“近乎野蛮的、喷薄而出的原始生命力”以及“将工业废墟转化为生命赞歌的惊人能力”的激赏。
“重生”。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林晚心中某个晦暗的角落。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决定要去看一看。
她选择了一个周三的下午,阳光最烈,人最少的时候。她刻意穿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亚麻长裙,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和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像一个不想惊扰任何人、也不愿被任何人认出的秘密访客,独自驱车前往那座位于城市工业遗骸地带的旧工厂。
工厂周围荒草丛生,锈蚀的机器零件散落四处,巨大的烟囱沉默地指向天空。入口处没有任何指引或标识,只有两扇饱经风霜、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门虚掩着,仿佛一个沉默的邀请,又像一个危险的入口。林晚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吱呀——”
沉重的声响在空旷中回荡。一股浓烈、复杂的气味瞬间将她包裹——陈年的铁锈味、潮湿的灰尘味、残留的机油味、还有斑驳墙面上剥落的油漆味……这气味粗粝、原始,带着工业时代落幕后的苍凉,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了某种亲切。这味道,让她瞬间想起了夏禾身上那股混合着松节油、金属碎屑和年轻汗水的、不加掩饰的、充满创造力的气息。
工厂内部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宏伟、苍凉。高高的穹顶之下,光线从破损的玻璃窗和屋顶的裂隙中斜斜地射入,在弥漫着微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清晰可见的、静谧而神圣的丁达尔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投注而下。
而在这片巨大的、充满了末日废墟美感的舞台中央,只矗立着一件作品。
就是那尊高达三米多的、名为《重生》的巨大金属雕像。
林晚站在入口处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那尊被光柱笼罩的雕像。当她亲眼看到它时,那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震撼,远比杂志上那张黑白照片所带来的,要强烈一万倍,如同无声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那尊由无数废铜烂铁、钢筋齿轮、甚至还有扭曲的自行车架和压扁的易拉罐拼接、焊接而成的女性雕像,在高挑空旷的厂房背景下,褪去了照片中的冷硬,呈现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悲壮而崇高的美感。它的每一道伤痕,每一次扭曲,每一处看似不完美的粗糙焊点,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直指人心的、沉默的力量。
它不再仅仅是一件雕塑。
它像一座沉默的、用废墟本身建立起来的纪念碑。
一座,为她林晚,那场盛大的、几乎将她彻底摧毁的毁灭,以及其后缓慢而艰难的重生,而立下的、独一无二的纪念碑。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林晚缓缓地,一步步地,从阴影走向光柱,向着那尊雕像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响,仿佛敲击在时间的鼓面上。
她走得很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暗红色钢筋上粗糙的、如同伤疤般的焊接痕迹,可以触摸到那些易拉罐铝皮上被重力砸出的、绝望的凹痕,可以感受到那些金属锐利边缘散发出的、冰冷的、属于死亡的寒意。
然而,雕像的整体姿态,却是向上飞扬的。那张与她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坚毅、更加无畏的脸庞高高扬起,望向穹顶透下的光,破碎的躯干仿佛在挣脱束缚,即将羽化登仙。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地,抚摸着雕像冰冷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