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金属,感受到夏禾在创作它时,那双握着焊枪的手所传递出的、几乎要灼伤灵魂的滚烫情感。她能感受到那份因被误解、被推开而产生的愤怒与心痛,那份看着她沉沦却无能为力的不甘,以及那份历经风雨冲刷后,依然固执存在的、深沉的、近乎信仰般的爱与守护。
夏禾,没有用苍白的话语去辩解,没有用激烈的情绪去对抗。她只是沉默地,将外界所有的恶意、伤害,连同她自己内心的痛苦与迷茫,都一股脑地吸收、容纳,然后,用她最擅长的、充满野性与灵性的艺术炼金术,将它们千锤百炼,锻造成了眼前这件不朽的、充满了磅礴生命力的杰作。
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用她最纯粹的天赋和最执着的灵魂,给了林晚一份最沉重,也最珍贵的、关于“重生”的礼物。
就在林晚完全沉浸在这份巨大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感动与震撼中时,一个熟悉到让她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和笃定,从工厂生锈的二楼铁架平台上传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林晚猛地抬起头,逆着光,看到夏禾正随意地靠在二楼的铁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穿着一身沾满油彩和焊渍的工装连体裤,身形比上次在《墟》的展览上见到时更加清瘦,下巴尖尖的,眼窝深陷,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星辰,锐利而清澈。她的手里,还随意地拎着一把沉重的焊枪,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洞悉一切的、又有些得意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林晚摘下墨镜,仰头看着她,声音因情绪激动而略显沙哑。
“直觉。”夏禾耸了耸肩,动作带着她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帅气,她抬起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唇角弯起,“我的鼻子告诉我,空气里,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林晚闻言,不由失笑。她知道,夏禾说的,绝非物理意义上的嗅觉。那是一种更玄妙、更直接的灵魂感应。
“作品……很棒。”林晚收敛了笑意,目光重新落回那尊雕像上,由衷地赞美道。任何华丽的辞藻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唯有这最朴素的词语,能表达她内心汹涌的情感。
“那是。”夏禾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赞美,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张扬,“也不看看是谁做的。”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定林晚,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喂,老女人,我问你,你看懂了吗?”
“看懂了。”林晚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地、清晰地点头,她的指尖还停留在冰冷的金属上,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涌动的情感暗流,“谢谢你,夏禾。”
这句“谢谢”,她说得无比认真,也无比沉重,里面包含的,远不止对一件艺术品的欣赏。
夏禾看着她,脸上那故作轻松的笑容,慢慢地,一点点地收敛了起来,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脆弱感的认真。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林晚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一丝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声音,轻声问道:
“那你……还赶我走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捧出的、带着体温的石子,轻轻地投进了林晚那片刚刚恢复平静与深邃的心湖,瞬间激起了一圈圈温柔而酸楚的涟漪。
林晚仰望着楼上那个女孩——那个故作坚强、用骄傲掩饰不安、眼神里却充满了近乎孤注一掷的期待与隐藏得很好的惶恐的女孩,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无比柔软的暖流和强烈的怜惜。
她没有用语言直接回答。
她只是仰着头,对着二楼那个紧张等待判决的女孩,微微地,摇了摇头。嘴角,同时牵起了一个极其温柔、带着无尽包容与肯定的微笑。
那一瞬间,夏禾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光。但她倔强地仰起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强忍着,没有让那蓄满的泪水掉下来。她只是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然后,对着楼下的林晚,毫无征兆地,露出了一个比从穹顶裂隙倾泻而下的阳光还要灿烂、还要耀眼的、带着点傻气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朵曾被现实的风雨无情吹打、被误解的寒冬几乎冻僵的野玫瑰,在这一刻,仿佛汲取了废墟中所有的养分与光芒,重新,在这片属于她们二人的、充满象征意义的荒原之上,倔强地、肆意地、迎风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