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雪,细密的雪屑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中无声飞舞,落在两人的肩头、发间。
走着走着,白晔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好像长高了。
他发育得晚,进宫时还是个半大孩子,之后几年身量抽条,自己平日里忙于生存和钻营,竟从未真切地关注过这一点。
但此刻,当将军的头微微垂着,靠在他脸侧时,他清晰地感觉到,将军似乎……高不了他多少了。
这个认知让白晔心头泛起一丝极其微妙的涟漪,仿佛某种无声的成长,在这一刻被具象化。
将军的眼睛并未完全闭上,而是执着地微睁着,睫毛上沾了几片雪花,很快被体温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
他的目光涣散,却冷冷地、没有焦点地盯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即使在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下,他内心深处某种警惕与不屈,也永远无法让他踏实合眼,彻底放松。
将军的呼吸非常灼热,带着浓烈的酒气,一阵阵喷吐在白晔的颈侧和耳廓,烫得惊人。
白晔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气息的节奏,有些紊乱,有些沉重。
一个小太监机灵地递过来一把油纸伞,白晔接过,道了声谢,稳稳撑开,将两人都笼罩在伞下的一方小小天地里,隔绝了不断飘落的雪花。
白晔撑着伞,大半边伞面都倾向了依靠在自己身上的南宫月,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就落了一层薄薄的白。
“好将军,”
白晔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耳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哄劝意味,
“快到了,我们马上就上车了。”
南宫月在混沌中似乎捕捉到了这轻柔的声音,虽然听不明白具体内容,但那语调中的安稳感,让他涣散的眼神几不可察地缓和了几分,紧绷的身体也似乎放松了一点点。
白晔已经遥遥看到了宫门口停着的马车——
那是他平日里出宫办事乘坐的青篷小车,方才他趁赵寰翻阅贡品单时,已悄悄吩咐相熟的小太监快去备好。
如今他有了随时出宫的对牌,加上皇帝的口谕,一切顺理成章。
“白公公,大晚上的,这是要去哪儿?”
车夫是宫里的老太监,与白晔相熟,知道他办事稳妥,是宫里上升势头正劲的人物,平日里白晔待他也宽厚,因此语气很是客气。
白晔扶着南宫月,对车夫道:
“传陛下口谕,送南宫佥事回将军府。”
他言简意赅,点明是皇命差遣。
“得嘞!您二位上车,仔细脚下滑。”
车夫连忙应声,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白晔先将南宫月小心地扶上车厢,让他靠坐在铺着软垫的角落。
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仔细地将车帘拉好,确认密不透风,这才松了口气。
马车开始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宫道上的薄雪,发出吱嘎吱嘎的轻响,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行去。
车厢内空间不大,只悬着一盏小小的羊皮灯,光线昏暗。
上了车的白晔这才得空,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去南宫月头发上、肩头上落着的、未来得及融化的雪花,动作细致而专注。
马车在寂静的雪夜里前行,车厢内,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车外单调而持续的车轮声,雪花无声地落在车顶上,积累着,将这小小的空间与外面寒冷的世界彻底隔开。
白晔确认车帘密闭,车夫专注赶车,车厢内再无他人耳目后,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他小心翼翼地从自己官袍袖子的内袋深处,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的白瓷药瓶。
这瓶缓酒药,是他在奉天殿内,听到阿史那·咄吉提出那荒谬的“七碗结拜酒”时,心知不妙,立刻悄悄吩咐心腹小太监宋鸣以最快速度从相熟太医那里取来的。
白晔不知是否会和上次那盒金疮药一样,最终送不出去,只能默默藏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