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笔终于动了。它缓缓倒下,笔尖蘸入不知何时出现在桌面上的一小滩银色液体,那绝不是墨水,然后自动在空白的羊皮纸上书写起来。字迹非通用文,也非妮可见过的任何文字,但当她凝视时,含义自然流入意识:
那是一份极其简短的“补充条款框架”,大意是:“本契约之订立与履行,除遵循缔约方所属世俗律法外,亦默认接受‘契约精神’之至高原则审视。任何试图以低位阶神圣誓言或隐秘神术扭曲、违背契约核心交换公平之行为,可视作对‘契约精神’本身之亵渎,缔约方有权寻求……相应层级的仲裁与平衡。”
最后几个字迹有些模糊,似乎书写者也在斟酌用词。
“这是我的神职权能可以‘覆盖’的领域。”厄里斯的声音解释,“如果你在重要契约中,以适当形式,不一定非要这种神文,可以用隐喻、特定符号或经过我轻微祝福的印鉴,加入类似条款,那么当对方动用神权手段扭曲契约时,该条款可能……被激活。我可以据此进行‘干预’,将契约拉回公平交换的轨道。本质上,是用我的神职规则,对抗他们的神职规则。”
妮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可能’被激活?‘可以据此干预’?代价是什么?对你,对我。”
长久的沉默。墨滴几乎要消散。
“对我,消耗神力,可能引起其他关注此领域的神祇注意。”厄里斯终于回答,“对你……一旦我以此条款为依据进行干预,意味着你正式将我的‘神权’引入了你的世俗事业。你将更深地与我绑定。其他神祇,尤其是那些古老家族的庇护者,会将你视为‘厄里斯在世俗的代理人’而非独立的仲裁者。这会带来更多的、神权层面的注视与潜在敌意。”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你在用一部分‘独立自主’,换取一把对抗神权不公的‘规则武器’。这是一笔交易。你需要想清楚,这份‘契约’的价码,你是否愿意支付。”
羽毛笔彻底停止不动,墨滴消散,只留下桌面上那几行渐渐淡去的银色神文,以及那份写在普通羊皮纸上的、含义晦涩的补充条款草稿。
办公室重归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灯花声。
妮可独自坐在灯光下,盯着那几行字。
对方的威胁从“可能使用神权”变成了具体的路径,而厄里斯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但附带沉重的代价。更深地绑定一位神祇,卷入神权斗争,这无疑偏离了她最初“只依靠法律与理性”的设想。
但如果不接受,当古老家族真的祭出神权武器时,她辛苦建立的规则体系,可能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石拱桥可能永远建不起来,互助联盟可能胎死腹中。
这是一道选择题。选独立但脆弱,还是选强大但依附?
她沉思了很久。目光扫过墙上那张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地图,扫过桌上堆积的契约文件,扫过窗外的沉沉夜色。
最终,她拿起已经恢复了普通羽毛笔,蘸上普通墨水,在那份厄里斯留下的补充条款草稿旁边,开始书写。不是照抄神文,而是将其核心理念,翻译、转化、编织成一段符合通用文法、逻辑严谨、且能够无缝嵌入她现有契约体系的“法律定义条款”:
>“第十五条之七:契约神圣原则
>1。缔约各方确认,本契约之首要基础为‘等价交换’与‘诚实信用’之普遍原则(下称‘契约基础原则’)。
>2。任何一方所援引之其他规范、惯例、誓言或超自然约束(无论其源自世俗传统、家族规约或特定信仰体系),若其适用将导致实质违背上述‘契约基础原则’,损害核心交换之公平性,则该规范之适用性应接受严格审查与限制。
>3。就此产生之争议,应优先依据本契约明文条款及缔约地之公允商业惯例进行解释与裁断。仲裁者有权排除任何明显违背‘契约基础原则’之外部约束之适用。”
写完后,她放下笔,仔细读了两遍。
这段文字,没有提及任何神祇、神力,完全立足于“普遍原则”和“商业惯例”。但在厄里斯所说的“神职共鸣”层面,它明确强调了“契约基础原则”的优先性,这实际上是为他可能的干预提供了“符合规则”的切入点。它是一道法律防火墙,也是一份……隐晦的邀请。
她将这段文字抄录到一份新的羊皮纸上,然后拿起那支羽毛笔,轻轻点在条款末尾。
羽毛笔尖,微微亮了一下,极短暂,仿佛错觉。
“我接受这笔交易。”她对着空气,清晰地说,“但我坚持我的独立判断。你的‘干预’,必须建立在我认定的‘公平原则被违背’且‘世俗手段无法解决’的前提下。并且,我需要提前知道,每一次‘干预’,对你对我,可能的具体后果。”
没有声音回答。
但羽毛笔旁,那滩早已干涸的银色痕迹上,缓缓浮现一个极小的、由光线构成的符号——像是天平与流动金币的组合,一闪而逝。
协议达成。
妮可靠进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踏入未知领域的、冰冷的清醒。
战争升级了。从现在起,她不仅要捍卫法律的条文,还要守护条文背后那脆弱的“公平精神”,对抗可能来自更高维度的扭曲。
她看向窗外,夜空深沉,星光隐匿。
暴风雨前的死寂,似乎更浓了。而这一次,云层中闪烁的,可能不仅仅是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