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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晨熹(第2页)

背上那个印着广告、边角磨出毛边的帆布书包,语文书的硬角硌着背,有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院门,踏上了通往学校的土路。路旁的柿子树叶子落尽,黑色的枝桠直指天空,像一幅疏朗的木刻版画。风过处,几片顽强的枯叶打着旋,不甘心地落下。

与此同时。

罖尘在自家屋里的木床上醒来。身下的褥子不厚,但身下的木板床坚实、平整。他习惯性地蜷缩了一下,像要把残存的暖意留住。父亲在遥远的南方,面容在记忆里已有些模糊;母亲在镇上的针织厂,机器轰鸣常常伴她到深夜。此刻,屋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顶棚上偶尔有窸窣的响动,不知是老鼠还是风。这份寂静,是他从小到大的伙伴,庞大而具体。

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墙角那堆新收的花生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是这屋里唯一丰盈的存在。床边的军绿色胶鞋,鞋帮咧开了嘴,母亲用粗线歪歪扭扭地缝了好几道,针脚笨拙却结实。穿上鞋,走到院子里,清晨凛冽的空气像无形的冰纱拂过脸颊。西头的风总是更硬一些。

院角的水池是用砖头水泥胡乱砌的,接的是屋檐水。水不算清澈,漂着落叶。他拿起裂了缝的葫芦瓢,舀起半瓢水,胡乱抹了把脸,冰得他一个激灵,残存的睡意彻底无踪。窗台上没有牙刷,只有一包打开的牙粉,淡黄色的粉末看起来像细沙。他用食指蘸了些,放进嘴里来回摩擦,牙龈被磨得有些发木,满口都是那种廉价的、带着颗粒感的薄荷味,还有点苦。他有时会出神地想,爸爸在南方那个灯火通明的地方,用的牙膏是不是甜的?

灶台上的蒸笼里,放着一个凉透了的黑面馒头,硬实,需要用力才能撕下一块,在嘴里反复咀嚼,才能咽下。他就着水缸里的生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瓢,凉意从喉咙直落到胃里,带走食物的同时,也带来一种填满空洞的踏实感。

太阳刚从青黑色的山脊线后探出半张脸,光线吝啬地给院子涂上一抹淡金。他背起那个父亲带回的、灰色电脑包,拉链坏了,用一截白色的塑料绳紧紧系住包口。他熟练地锁上那扇吱呀乱响的木门,把挂在脖子上、还带着体温的钥匙塞进内衣口袋,踏上了土路。他的脚步很快,步频细密,不像是在走,更像是在逃离身后的空旷,又像是在奔赴某个未知的、或许会更好的前方。

【同步镜头:上学路】

任千慧小心地避开路上的水洼和牲畜的粪便,但枯黄草叶上缀满的冰凉露珠,还是洇湿了她开裂的鞋面,脚趾感到一阵湿凉,不太舒服。路过一面斑驳的土坯院墙,上面用白灰刷着大字:“读完初中,再去打工”。她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平静,似乎理解,又似乎不愿去深想。她转而望向路旁田野里那一片片嫩绿的冬小麦,在灰黄的主色调里,那绿色显得格外鲜亮、充满生机。她的眼神像这平原的清晨,安静,甚至有些沉寂,但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萌动,是对书本外广阔天地的懵懂好奇,还是对某种模糊未来的本能向往?她自己也不甚明了。

而在另一条岔路上,罖尘始终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破旧解放鞋踢起的细小尘土上,在心里一遍遍机械地默背着:“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这重复的韵律能帮他暂时屏蔽脚下的坎坷和身后空屋的寂静。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冒着黑烟从他身边驶过,卷起一条土黄色的尘龙。他立刻抬起胳膊,用洗得发白的袖口紧紧捂住口鼻,脚步却不曾减慢,反而更快了些,仿佛想把这令人窒息的尘土和喧嚣统统甩在身后。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同龄人少有的静默,那静默底下,是无所依凭的茫然,和一种对环境下意识的警惕。路边荒坡上,几只山羊在低头啃着枯草,放羊的老人裹着厚重的棉袄,蹲在背风处,像一尊沉默的陶俑。罖尘看着它们,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羡慕——它们至少,还有彼此。

【同步镜头:村小学】

低矮的红砖围墙头上,密布着碎玻璃和尖陶瓷片,在稀薄的晨光里闪着冷硬的光。“红旗村小学”几个褪色的红字旁边,新刷上去的“两免一补,功在千秋”显得格外醒目。新旧交织,无言地诉说着变迁。

孩子们拖长了调子、参差不齐的读书声从围墙里漫出来,笨拙地撞击着斑驳的砖墙,回荡在清冷的空气里:“下雪啦,下雪啦!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对于大多数没见过真正大雪的孩子来说,课文里的世界,洁白而神奇。

穿过锈迹斑斑的铁门,是一个凹凸不平的土操场,一跑起来就尘土飞扬。水泥板搭成的乒乓球台,中间用几块断砖垒成网;一个歪斜得厉害的木质篮球架下,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男孩正争抢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皮球,喊叫声、喘息声和皮球砸地的“砰砰”声混在一起,洋溢着原始的、热烈的生命力。

教室里,新刷的廉价白灰勉强遮盖着墙壁上洇开的水渍和斑驳。著名的“希望工程”大眼睛女孩宣传画贴在黑板旁,那双清澈、充满渴望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每一个孩子,仿佛在无声地叩问。旁边,用红纸工整剪出的“知识改变命运”几个字,像一句庄严的承诺,也像一个沉甸甸的期盼。课桌高低不一,几张统一的黄色木桌桌面上,刻满了深深的“三八线”和各种歪扭的字迹、幼稚的图案,承载着一届届孩子的秘密。

任千慧坐在靠窗的位置,玻璃上的泥点和雨痕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渴望阳光的小树,目光紧紧追随着老师在黑板上移动的粉笔,看着粉笔灰簌簌飘落,仿佛那簌簌落下的,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密码。朗读时,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准确,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窗外微弱的光线照在她洗得发白的外套上,给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喜欢课堂,喜欢这个用文字和道理构建起来的有序世界,这里能让她暂时忘记奶奶的病痛和生活的琐碎。

罖尘的课桌在中间排,一条桌腿短了一截,下面垫着一块边缘不齐的青色碎瓦,写字时稍一用力,桌子就跟着摇晃。他的目光时而在黑板上的方块字与数字间游移,努力理解着它们的组合规则;时而又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落在光秃的树枝和远处沉默的山峦线上,眼神变得涣散,思绪也跟着飞远了——山的那一边,是不是就是爸爸信里说的,那个夜晚也亮如白昼的南方?直到语文老师略带不满地点到他的名字:“罖尘!接着读下一段!”他才猛地一惊,像是从梦中被拽回,慌忙站起,膝盖不小心撞到桌腿,一阵闷疼。他抓起课本,眼神慌乱地找到段落,带着浓重乡音,略显磕绊但却坚持地读完了。脸颊和耳根,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垂下眼,感觉同学们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背上。

【时光流逝:小学到初中】

时光如同村边那条沉默的小河,不言不语,却从不停歇地向前流淌。日历一页页翻过,麦苗在田野里青了又黄,树叶在枝头长了又落。几年光阴,在任庄村和周围的土地上,也悄然刻下了一些变化的痕迹。

“红旗村小学”的围墙被重新粉刷过,碎玻璃碴被更规范的防护网取代。土操场在一阵喧闹的施工后,铺上了粗糙但平整的水泥,虽然边缘处还能看到裸露的黄土,但至少跑起来不再尘土蔽日。那歪斜的篮球架被拆除了,换上了崭新的、刷着绿色油漆的钢化玻璃篮板,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教室里,虽然墙壁依旧斑驳,但“希望工程”宣传画旁边,多了一面贴着优秀学生作文和竞赛奖状的光荣榜。课桌虽然依旧新旧杂陈,但那些刻着“三八线”的老旧木桌渐渐被统一的蓝色钢木课桌替代。

任千慧升入了镇上的初中。她不再需要走那条漫长的土路去村小,而是骑着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二手自行车,汇入通往镇公路的车流。她的个子抽条得更明显,旧衣服渐渐不合身,母亲咬咬牙,在镇上集市给她买了两身换洗的新衣服,虽然不是名牌,但颜色鲜亮,尺寸合体。她告别了那个印着化肥广告的帆布书包,用自己假期捡蝉蜕、挖草药攒的钱,买了一个普通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书包。学校里有了专门的实验室和图书室,虽然图书室的书籍大多陈旧,但对她而言,已是巨大的宝库。她开始接触英语,跟着录音机里失真的声音念“A、B、C”,觉得新奇又吃力。她的眼神依旧安静,但那份安静里,逐渐沉淀出更多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来的审慎思量。家里的条件似乎也随着父母的辛劳和国家政策的帮扶有了一丝改善,饭桌上偶尔能见到一点荤腥,奶奶咳嗽的夜里,有时会响起小型制氧机低微的嗡鸣。

罖尘也进入了同一所镇中学。他依旧沉默,但身量拔高了许多,肩膀有了少年的轮廓。母亲用厂里发的劳保手套拆线织了一件新毛衣,虽然样式普通,但很暖和。他脚上终于换下了那双缝了又缝的解放鞋,穿上了一双普通的运动鞋。镇中学的环境比村小好了太多,教学楼是三层的小楼,虽然墙面有些剥落,但窗明几净。他第一次在学校摸到了真正的电脑,虽然开机速度很慢,屏幕闪烁,但当他的手指笨拙地敲击键盘,看到屏幕上出现字符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他开始对物理课上的产生兴趣,那些线条和符号,似乎比语文课本里的文字更容易理解。父亲依旧在远方,但家里装了无线座机,信号时好时坏,但至少能更清晰地听到父亲的声音了。他依旧习惯快步走路,但脚步里,少了几分逃离的仓促,多了几分奔向某个具体目标的感觉。他开始意识到,读书或许不是唯一的路,但可能是他能抓住的、最清晰的一条。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像一枚巨大的、温暖的琥珀,将光辉洒向初显现代轮廓的村镇。任千慧家院子里,父亲的三轮车换成了车况稍好的二手摩托。厨房里,母亲炒菜的油烟被新装的抽油烟机吸走大半,锅里滋啦作响的,除了青菜,偶尔还有几片腊肉。母亲的话语依旧带着牵挂:“二妞,初中课程紧,别熬太晚了……”

罖尘家厨房里,母亲用上了电器,不用再被烟熏火燎。她一边洗菜,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盘算着明天要不要给住校的罖尘捎件厚衣服。“小尘这周该回来了吧……”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两个被同样温暖暮霭包裹的村庄角落里,两扇门被推开。

任千慧骑着自行车停在院门口,声音清脆:“妈,我回来了!”

罖尘从通往镇上的柏油小路拐进村口,推开自家的木门,声音沉稳了些:“妈,我回来了。”

“吱呀——”

“哐当——”

两扇门,在两个平行而寂寥的时空片段里,几乎同步地开启,又轻轻合拢,暮色四合,天光最后一丝光亮被地平线吞没,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茫茫原野上的星子,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照亮着一条条蜿蜒向前、通往未来的路。两扇门,在两个平行而寂寥的时空片段里,几乎同步地打开,又轻轻地关上,将外面世界的寒意与风尘暂时隔绝,也将两个少年各自尚未可知、却已初露端倪的命运,暂时收纳进这一方小小的、被称为“家”的天地里。门内,是现实的粗粝与亲情的微光;门外,是广阔而未知的世界,和正在悄然酝酿的未来。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丝光亮被吞没,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茫茫原野上零星的、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的火种,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也照亮着一条条通往明天的路。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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