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剪短发,也不曾烫卷,留着清汤挂面式的发型。身材也和逸作不一样,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笔直延伸的线条,全都又短又圆。杏眼盈盈,好似向日葵。纤弱的双颊则像月儿般羞怯。走路像个不灵活的孩子,完全没遮拦……老实说,经过漫长的海外旅游后,她现在还不习惯穿低齿木屐。只能肯定她呼吸着清晨空气的唇瓣脂粉未施,那是四十岁依然身材曼妙的健康女子的红唇。将铭仙絣[5]的单层和服穿得比较短,利用腰带绑法添增少许日本传统风味,其他部分则像外国女子穿着和服的模样,不正式、不正经的穿法。
“唉,你是弥陀大人,我是观音大人。”
女子指着逸作散发柔和光彩的小眼睛,再以手指点着自己的圆额头,有点儿装模作样,不过,看在别人眼里,他们大概是一对奇怪的男女,应该让别人对他们每天早上要去哪里做什么感到好奇吧?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子,容易抱着一些无聊的偏见。然而,工人们只顾着他们的工作,扛起土块或石柱,这些工作占据了他们的所有视线。他们只是偶尔偷瞧一眼,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毫无意义地瞧一眼罢了,这是她擅自做的结论。她有时还会反过来,温柔地回望那些劳动者。
天真又开朗的她,也是个极爱思考的人。她的思考最远会到天心地轴,也会思考优生学、死后的问题,有时会连接到因果定律及自己的命运观。她也会思考想吃的食物及喜欢的衣服。不过,她很快就改变心意,伫立在眼前土地出售的招牌前,比较并思考自己仅有的存款与售价。
逸作非常清楚,为了拥有自己的房子,现在的她没有什么新的欲望。她愉快地沉溺于幻想中:等到人在巴黎的独生子回来之后,在这一带盖一栋房子吧;就算儿子不打算回家,如果能盖一间那样的房子,或这样的房子,说不定他会出于对房子的兴趣,以及对双亲的关爱,从巴黎回来。儿子在那里有着不错的地位,不管怎么想,他都比较适合那边,再考虑到儿子的艺术才华,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回来。也有部分出于她在艺术方面的良心,并不完全是对儿子的考虑,这么做甚至让她感到那是对艺术神明的一种亵渎。艺术方面的良心及自己本能的感情,两者之间的战争,让她难过得目光泛泪。儿子不在身旁的宛如缺了一角的现实生活和幻想儿子回来后的生活,总是彼此竞争着,轮流占据她的心。她很喜欢杂草。这片空地长着茂密的杂草。即使是给儿子盖画室,她都不想摘除她喜欢的杂草。人凭什么觉得杂草和庭院里的树应该受到不同的待遇呢?像宛如天上星辰、闪动琉璃色彩的鸭跖草,好似用金丝银线刺绣而成的虎葛花,谁有资格决定它们不如蔷薇和紫阳花呢?优雅的蒲公英及可爱的睫穗蓼,凭什么决定它们与石竹及虞美人之间的优劣呢?假如判断价值的标准在于大量、随处都能生长,看得最腻、最常见的,不正是人类自己吗?然而,要是她努力不除草的话,儿子大概会五味杂陈地对她发一顿脾气,有时候还会像运动选手那样,用力揍她一拳。到了那时候,可就没办法了,所以摘掉也无妨。说到揍一拳,她想起有一次对儿子说:
“妈妈上了年纪之后,想抱个混血的孙子,好期待。”
她经常随口说着玩,不过,有次她在儿子面前说了这句话,结果被揍了一拳。儿子揍她的时候,拳头有如青年般充满弹性,如今,仍然在她背上留下怀念的感觉。当时,儿子说:
“我不会跟想生小孩的法国女人结婚。”
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法国女子的体质不适合生小孩,还是出于一般年轻人的审美观,觉得体质适合生小孩的法国女子不够漂亮呢?如今,她回想起来,仍然十分怀念。六年前,她与逸作陪儿子出发,前年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儿子只身留在巴黎。
她在“土地出售”的招牌前停下脚步,当她尽情想念儿子时,逸作乖巧地站在相距两间[6]远的地方。虽说是乖巧,逸作可是一点儿也不老实。那是一种瞧不起宇宙、厚颜无耻的乖巧。因此,他直接与阳光交易。逸作那端正的五官,看起来似乎比较适合待在月光下,其实,逸作却有更接近俗世的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逸作也很喜欢太阳。不管上哪儿,在他那毫无多余线条的、接近初老的脸上,眼尾隐约的皱纹深处,都吸饱太阳的光线。当风拂起衣摆,自行车、路人、小狗与他擦身而过时,逸作仍然毫不在意地、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原地。她在心里评判:这就是瞧不起宇宙的模样吧?
“差不多了吧?”
逸作的语气平静,宛如轻风拂过树叶。她的朋友曾经评价逸作“静如死亡”。那名友人说话的口气,像是同情她,又像是羡慕。不过,她认为那只是对逸作的表面批评,逸作的寂静并不是亡灵般的寂静。假如用机器来比喻,这部机器有一个非常精密的部分,只是平常都没在运转。沉默寡言又迟钝的逸作,对社会的描画则是十分杰出,这就是灵活运用了那个部分,展现了他的专业技巧。逸作运转这个部分的原动力,有时是绘画工作,有时则是对她的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力。有时是为了绘画工作,有时是为了她,逸作会灵活运转他那极精密的部分。她总能切实地感受到他的关爱。因此,她觉得连自己幻想的时候,都拥有一片广大的领土。逸作在自己的幻想旁边,以灵活的部分咀嚼。经过咀嚼与消化后,也不知成了逸作的心灵还是身体,总之,渗入逸作闲置不用的其他空间里……也就是说,逸作就是她自由的领土。在逸作身旁,她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什么都能幻想,这就是逸作是她的领土的证据,两者之间的机能性,也成了世人口中的佳话,他们的主体即为“圆满的夫妻之爱”。然而,她很讨厌别人说什么“夫妻之爱”。“夫妻”这个字眼跟发音,让人感到**祼的性欲,这两个字眼根本不适合温馨的“爱”,她听到“夫妻”这两个字的念法时,只会感到下流。不过,称呼别人的时候,或是这字眼只出现一下子的时候,她还能接受。戏剧表演或是随着净琉璃[7]的间奏,“他们成了不畏世俗眼光的夫妻”,年轻、稚嫩的男女恋爱,到了终局之时,只有在这时使用这个字眼,才能让她觉得听来亲切,又扣人心弦。然而,当男女共度一段年月之后,成了更平凡、更确定、更朴实,再也不能指定本质的组合时……在他们身上早已感受不到什么男女关系,却要在孩子面前被冠上“夫妻”这个洋溢着性欲气息的形容词,只会让她感到羞愧万分。她经常听年轻的丈夫称自己年轻的妻子为“我家老婆”,她忍不住觉得对方真是矫揉造作,可是,她更讨厌听到有人,尤其是平凡无奇的夫妻,在别人面前说什么“我们夫妻”。她经常在报纸、杂志中看到“夫妻”这个字眼,她也管不了别人家的事,只是她怎么也没办法喜欢这个字眼。
逸作跟她并肩走着。
“有个东西想让你瞧瞧。”
“哦。”
“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猜猜看嘛。”
“我不要猜。”
“就是那个啊,太郎寄来的信。”
“哦,快让我瞧瞧!”
“这里是大马路呀。”
“我不管。”
“走到墓园再给你看。”
她将原本在袖子里沙沙作响的儿子的来信,移到腰带里。逸作也不吵闹,他用力抿起那看似对某种东西充满食欲的双唇,压抑自己的欲望。她高兴得心儿怦怦直跳。
对她来说,这样的恶作剧和散步一样,也具备生理调节的作用,让她感到十分舒服。
对于其他的欲望,逸作从不会表现出执着的模样。然而,逸作有些特殊的欲望,在他的心底扎了根。逸作总是向自己的内心穷追不舍。逸作那特殊的欲望,可以说只有极少数的两三个。方才,她刺激了其中一个。她认为,逸作对儿子的爱,除了父亲的本能疼爱之外,还是更浓烈、更美好的友情。逸作是个嫌麻烦的人,不喜欢跟别人的生活有所交集,所以他根本没什么泛泛之交。至于其他的家人,逸作和她都在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已经不想往来了。逸作与她抱着那份夹杂着悲哀及愤恨,浓密又确实的爱,疼爱着、宠爱着、无微不至地爱着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件事成了两人共同的工作。
逸作与她的爱情步履,乖乖在儿子身上留下足迹,塑造了他的性格。对逸作来说,儿子更是他彻底的爱情领土。只有她和逸作无微不至地爱着,才能使儿子的性格丰满,在他心底萌生牢固而伶俐的芽。新芽茁壮成长,又为逸作与她带来喜悦。这阵子,逸作与她甚至已经跟不上儿子敏锐的艺术感觉及批判能力了。然而,当他们担心儿子优质的一面,以及随之而来的缺点对社会是否有所助益时,怜惜之爱又油然而生。
“喂,别去小学那边,从这边走吧。”
“为什么?”
“因为路上全都是小孩子。”
“你想快点赶到墓园看信,打算抄捷径,对不对?”
“……”
“我说对了吗?”
“我讨厌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