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睛,双眸宛如望向了巴黎的天空。
“我懂了,终于懂了。”
她依然坐着,不停地摆动双腿。
她那孩子般的腿弹跳着,有如两颗球似的。仔细一瞧,可以发现她腿上有少许成年人隆起的肌肉。当腿落到地面,只有红褐色的低齿木屐鞋带附近会收紧,多了几分血色。有别于柔软的肌肉,角质化的坚硬趾甲则牢固地排在又短又尖又圆润的稚嫩脚趾上,使趾头俯首称臣。“这是她的倔强!”逸作以目光制压她的趾甲,说:
“还有呢。你的倔强也算。”
“我的倔强也算是抒情吗?”
“对。”
“你这么说,可就没完没了啦。我一个人从其他地方回来……有时候孩子的爸,你会从家里出来迎接我,不吭一声地按着我的肩膀,你闭上双眼,眼睛睁开的时候,你哭了呢。这个也算吗?”
“嗯。”
逸作露出一丝嫌麻烦的表情。
“对了,对了,还有那个。我在山路先生那里跟他提过这件事,只提过一次。结果山路先生跟夫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为什么?’我说:‘通常我没办法一个人外出,竟然没被车撞,也没被狗咬,平安回家了,所以他心疼我吧。’他们真是懂事的夫妻呢,马上就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我又说:‘只要提到我与外界的事,逸作总是不放心。’这种事也算抒情吗?”
“大概吧。”
只要直接提到自己,逸作就会觉得非常害羞。
“顺带一提,我在山路先生那里全都说了。尽管世人说我:‘虽说是送坚毅的独生子去修行,竟然能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你们真是与众不同。佩服,佩服。’一般人只会单纯地赞美这件事。杂志也说我是多么懂事的模范母亲,让我出了名,不过呢,虽然他们说得没错,这件事的背后,还是有完全不同的真相。我并不全是出于过人的见识,才把那孩子留在巴黎……巴黎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情人。总不能三个人全都留在巴黎,至少让儿子留下来吧,出于让他留在巴黎这位情人身畔的心理,我们则是回到祖国日本。并不是想让儿子有出息,或是出人头地,我根本没那种想法。把儿子留在那里,是我们赌上性命的奢侈,换来与儿子相隔两地的悲伤……我说了这些。”
说着说着,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告诫自己。
“喂,孩子的爸,一大早来这地方,讨论这种事,也是我的抒情世界吧?”
“嗯,看来这阵子你会忙着探索自己的抒情世界呢!”
逸作把儿子的来信折起来又展开,用比较实际的目光,盯着页脚下的一处。逸作大概是在心里盘算着下次要寄给儿子的大笔费用吧。她瞄了从逸作手中露出的儿子的来信,信纸上印着法文Daum,那是蒙帕纳斯的一家咖啡厅,她怀念地想起那里有许多跟儿子熟识的女子,她很疼爱那群女子,只要有空就会出门,跟她们互掷纸团玩耍。
见逸作暂时不打算搭理自己,她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过了一会儿,当她抬头望着飘浮于空中的一朵朵白云时,眼里已噙着泪水。尽管她已经拥有逸作及儿子,但仍然感到不满,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她自己本人都感到不满。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倔强、傲慢及洁癖。因此,她甚至认为是这个世界造就并助长了她的倔强。
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她想追求的东西,那是让怕寂寞的她无条件地感到喜悦,让她的尊严、伶俐、豪华、朴实、诚实,一切美好有容身之处且能直捣本质的、让她屈从的东西。她感到那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且在遥远的他方。然而,即使它在遥不可及之处,她仍想遥寄自己的尊敬之情。她可不想特地远行,亲自踏上那片领土,或是纠缠不放,她只觉得那种行为既邪恶又讨厌。为了把自己关在这样的幻想与踌躇当中,她离外界愈来愈遥远。她在都市之中,过着宛如山居般的闲寂生活。她很清楚,这是目前最适合她的生活。然而,她又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寂寞。满足了自己的固执与喜好,同时了解寂寞乃是一种奢侈,偶尔,她会为此哭泣。
两三只尚未染上当天疲劳的晨鸟,横越过她的视线。飞鸟张开羽翼的新鲜姿态,打断了她方才的思绪。她将目光移向飞去的鸟儿。刹那之间,鸟儿已经飞离她的视线,于小森林中隐没。她只能将被抛下的视线落在墓园隔壁——S医院的火灾遗址。那是十几年前大火烧尽的遗迹,完全不见烧毁的柱子或灰烬留下的痕迹。干涸的红土迅速化为无数的小圆球,像是松懈了一般,化为广大地面的最上层。一隅的夏草,叶片反射光线,茁壮生长。草丛根部那宛如洞窟碎片的物体,则是烧尽的建筑物一角。它在空中切出一个钩状,成了锐利的刀模,从切开的内部瞭望天空,天空的色彩展现一股魔性,整体呈现一股盲目的虚无,历经十年的变迁,依然屹立不倒。她想起到意大利旅行时,在罗马丘陵见到的尼?皇宫的废墟。在日本,恐怕已经找不到与该处如此相似的废园了吧。
它将以废墟之姿,在罗马市的空中永久留存。
她想起自己在那里唱过的歌。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巨大的放屁声。那是使她紧绷情绪突然飘忽不定的漠然声响。
“孩子的爸,你有没有听见?”
逸作与她两人旋即相视微笑。
“在墓园里呢。”
“嗯。”
逸作又恢复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窥探着逸作说:
“你觉得在墓园里放屁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怎么样?……你觉得呢?”
“我吗?”
她闭上眼睛,又笑了一回。接着她睁开双眼,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