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玉
江苏六合县以北,盱眙县以东,安徽天长县以西有个三梁界村。村里住着一户姓曾的人家,生有两个儿子,大郎家春和二郎家泰。曾大郎快四十岁时成了副榜贡生,此时二郎刚考中秀才,生下两个儿子,他见大郎成名了,就更加发奋读书,二十三岁时考得秀才中的第一名。曾家一门出了两位贵人,兄弟光耀,门楣生辉,乡里人都十分羡慕,认为他俩当翰林是早晚的事。
这年九月,兄弟俩同时进京赶考。大郎和朋友一起由海道乘海船去京城,二朗由于害怕风浪险恶,则由陆路乘车马进京。过了一个多月,二郎风尘仆仆,终于到了山东兖州,就在路边一家旅店内投宿。这时离试期还远,再加上一路奔波劳累,二郎身子本就单薄,也受了不少苦,感到非常疲惫,就决定住在旅店内休养几天。
店主人姜老伯见二郎是个少年新贵,貌如冠玉,衣饰华丽,猜测必是江北地方大户人家的子弟,因此对他饮食起居照顾得非常周到,二郎心中很是感激,便安心住下,一边读书,一边休养。
第二天傍晚,二郎读书读得累了,就信步来到后院休息一番,忽听见楼上有人在吟咏诗歌,那声音如莺声呖呖,又如燕语轻圆,仿佛是从天上散落的仙音。他不由侧耳聆听,就听得吟道:
者回清瘦小腰肢,悼玉怜香胜昔时。秋雨秋风无限恨,挑灯又读断肠词。
那分明是一女子的口吻,但那声音是多么悲切啊!字字辛酸,简直使人无法听下去。接着又听那声音继续吟诵道:
小楼一角罥斜晖,西望遥天客雁飞。何处琵琶翻怨曲,当年此日嫁明妃。
听到此处,二郎不由大发感慨,没料到在这萧疏的客栈中会有这样的大家闺秀。停了片刻,又听得那人吟道:
抛书闲坐小妆楼,鬓有黄花镜亦秋。帘外二分无赖月,梦魂飞不到扬州。
二郎正听得如醉似痴,忽然听到仆人来说要用晚餐了,就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走回自己的客房。他问前来送饭的仆人:“这屋后小楼是所妓院吗?”仆人回答:“不是,这是店主人的内房。”吃罢晚饭,过了一会儿,姜老伯前来攀谈,二郎就详细询问他家中的情况。姜老伯叹息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老夫妻俩也没生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小玉,还在闺中待嫁。”二郎问:“楼上常有女子读书之声,那是令爱吗?”姜老伯说:“正是小女。”二郎便问:“令爱是跟何人所学,才华如此了得,竟成了个女秀才?”姜老伯忙说:“公子过誉了。此事说来也真怕您笑话。因我们夫妇俩到四十岁时才生下小玉,自小便过于娇纵疼爱。小玉四五岁时听到邻居家传来读书声,就羡慕得不得了,常常跟着吟诵。到六岁时,正巧东村的阮贡生租了我家的东厢房教书,我就送她入了书塾读书。我那小女却是非常聪明,先生也很喜欢她,先教她读四书,她领悟很快,不满两年,连五经也全读完了。后来,先生又教她学写字,学诗词,居然也是一学就会,就同饱学秀才一样。于是,便整天坐在书桌前吟诵诗词,在楼上很少下来,而女孩子家应该做的针线活、洗涤活却一点都不会做。”二郎就问:“令爱有婆家了吗?”老伯摇摇手说:“说来惭愧。这儿西村上也有几户财主家的公子,一表人才,因羡慕小女的才貌,争着前来说亲,但没有一个称她的心意。看她的意思,是想要嫁一位饱读诗书的少年郎君,而且要求那少年郎君居官清贵,无丝毫俗气相。看公子气度不凡,我此番来就想请教请教你,我们在路边开一小店,与我们打交道的也不过是些穿街走巷的小商贩而已,要找个这样的官人谈何容易!”说罢,便不住地叹息。二郎一时也不知如何劝慰,便说道:“令爱如有新作,请拿来给我看一看吧。”老伯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姜老伯果然带着一纸碧玉笺到来二郎的住处,说道:“这是小玉新作的小词,请公子指教,若有不协律的地方还请您不吝改正。”二郎接过碧玉笺,只见那字迹工整娟秀,上面写道:
合咏络纬娘笼夜来香插,调寄《鬓云松令》,请加斧正:
机乍停,妆未整。战雨笼烟,酿出初秋景。韵入雕笼香压枕,蓦听秋声,蓦觉云鬟冷。月初横,风乍定。刻意迎秋,不管秋闺病。篱角幽怀凉榻影,秋已成丝,秋又如花韵。
二郎读罢,当即击节欣赏:“小姐真是好才华!可与古代才女曹大家、左贵嫔相媲美。只是其中有几处用字拖沓重复,当算是此词的一点小毛病,我认为如能调换几个字,就是一首绝妙好词了。只是我这么胡言乱语恐怕要被令爱笑骂了。”老伯说:“公子过谦了!小女是真心求教,请不要推辞。”二郎于是拿起笔来,将“战雨笼烟”改为“战雨梳烟”,“月初横,风乍定”改作“月轮明,风力定”,并在词后又写了几句话:
词句旖旎,能得黄庭坚、秦少游大家衣钵真传,是李清照之后又一位女词人。旅客曾家春拜评。
老伯高兴地接过笺纸,致了谢,又送到楼上。那小玉读过之后,认为改得很好,此后就常常将自己所作的诗词让老伯拿给二郎,请求指教。一来二去,二郎便很想与小玉见上一面,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一天早晨,二郎起床后,顿觉神清气爽,便随意走到后院楼下。恰巧小玉正开着窗子在梳妆,晨光中只见小玉鬓发低垂,脸上洗去了脂粉,上面还残留着昨日枕头的印痕,真是如出水芙蓉一般。二郎一时间竟看得目眩神迷,六神无主。正巧,楼上小丫鬟为小玉倒那脂水,一抬头见到二郎,就指着二郎对小玉说:“这楼下那伫立的男子,就是为姑娘修改诗词的曾家少年郎。”小玉一见,果然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禁芳心萌动,两情暗通。两人正眉目传情,秋波暗度,就听见小玉母亲叫着丫鬟说:“姑娘梳妆好了吧?可以下来用早餐了。”小玉急忙将窗子关上,二郎也慌里慌张地回到住处。
第二天,姜老伯夫妇骑着毛驴到东村一位亲戚家去喝满月酒。二郎趁机偷偷地来到后院,沿着楼梯来到小玉的门前。他轻轻叩响房门,小玉忙问是谁,小丫鬟玩笑着说:“是老师来寻女学生了。”于是小玉急忙起身施礼说:“先生近在咫尺,一定能将生花妙笔相传,只怕女弟子愚钝,不能够领悟,以负先生教诲。”说罢,便请二郎坐定,又命丫鬟端出香茶果品慰劳先生。
一开始,两人品诗论词,二郎说话倒也庄重,后来便渐渐地露出轻薄的口吻,他红着脸对小玉说:“香茶早已喝过,何必再另媒他人,我还没有娶妻,并且一直仰慕小姐才情,打算与你合百年之好,不知小姐是否有意?”小玉顿时满面通红,低着头摆弄着衣带,一句话也不说。二郎不觉意动情迷,想上前去动手动脚,小玉顿时正色道:“师生相敬,男女爱慕,这都是人之常情。那些偷偷摸摸的行为,却都是小人之辈的非礼之举。先生乃君子,倘如此作为,实在不妥。请你赶快离开,别逼得我叫喊起来,使先生无面目再见我家父亲。”二郎不敢再造次,只得请求说:“小姐所言极是,请原谅我的唐突,我这就告辞。我实在是爱慕小姐的容貌和才情,此番前来只是想求你给我写点什么,就如同前人的韵事——红叶题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小玉听罢,就拿起笔写了一首《如梦令》词交给二郎,词的结尾有“何处?何处?太息秋风纨素”的句子,暗含怕将来被二郎遗弃的担忧。
二郎接过词笺,怅然若失地下了楼,临出门时,小玉提醒他说:“先生不必过度担心,此事您可以请东村阮贡生来做媒,家父也对您十分仰慕,想必会同意的。”
次日一大早,二郎穿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骑着马,拿着哥哥曾家春的名片去东村拜访阮贡生。一见面,二郎先自我介绍了乡里籍贯,态度很是礼貌谦恭。阮贡生也赏识二郎才学,两人在茅屋中纵谈科举文章,十分投机。最后二郎便恳求他为自己做媒,阮贡生捋着须髯大笑说:“不知这姜老儿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得了这么个好女婿。今日老夫就充当一回月老吧!”
第二天,阮贡生便来到姜家,先到姜老头那儿,寒暄一番后就问他:“老伙计,你是老糊涂了吗?哪有好女婿近在眼前还不向老朋友说一声的道理?”听他这话,姜老头觉得莫名其妙,不懂是什么意思。阮贡生看他满头雾水的样子,笑着又说道:“曾家曾举人难道还配不上你家小玉吗?”老头这才恍然大悟,叹口气说:“那曾郎的确是少年才俊,只恐怕曾郎自视甚高,对我们这样的人家瞧不上眼啊!”阮贡生忙摆手,大声说:“不会,不会。他自己已打定主意,愿意降格相求。”接着就把二郎昨天来他家的情况详尽又恳切地说了一遍。姜老头一听,非常高兴,赶紧叫仆人喊老婆子出来,两人就此事细细商量了好一会儿。商量罢,老婆子进内房问小玉说:“今日,阮先生替曾公子前来向你求亲,为母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不知你可否愿意嫁到远处?此时就明确表个态吧!”小玉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才说:“女子婚姻,自有定数。此事全凭父母大人做主!”老婆走出内房,又与老头悄声商量一番,把此事定了下来。
当天晚上,姜家张灯结彩,并准备了丰盛的酒菜,留下阮贡生陪二郎同饮。宴席上,二郎一身新衣,神采奕奕。阮贡生说:“家春,岳父岳母都在这里,快以女婿应有的礼节来拜见他们吧。”二郎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恭恭敬敬地给姜老头夫妇下拜施礼,并拜见了媒人阮贡生。席间,他又自我介绍说:“我家世代居住在江北的三梁界村,家产还算丰厚,今日先在府上招赘,待我礼部考试结束后,无论考中还是考不中,我都要回来带着妻子一同归乡。到时候还请二老将店铺关了,跟我一起回去,从此不再辛苦,只管安享下半世的清福吧。”老头与老婆子听了都十分喜悦,他们随即取出一方玉砚、一副金手镯送给二郎,算作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