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水寒,四面昏黑,距离堤坝不远的平地上。
黎安在挽起裤腿,露出一截白皙纤韧的小腿,双脚趟在漫上来的江水中,一手按剑,一手提灯,往下走去,走入尚在汹涌的江水中。
江水起先只是重重拍打他的木屐,后来慢慢地,一寸寸地没过他的脚踝,小腿,大腿……
身后有人呼喊他的名字:“黎安在!你给我滚回来!等到水退了我们再找人!黎安在——!”
王守真的声音从所未有的尖利嘶哑,高台上,簇拥在他身侧的水监渠佐史和守堤兵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都说琅琊王氏长公子王守真,是中原琉冠,士族羽仪,为人明公正道,温润而泽,今日怎么……
高台下,少年继续往前走,他用了轻功,乌黑袍裾浮在水面,轻捷得像朵暗色的花。
水中昏黄朦胧的灯影照着花影,蹁跹起落。
人影,灯影,火光,星光,随着一重重漫上来的江波晃动,扭曲得像一条条透明的鳞蛇。
“黎安在!你疯了!为了找那帮贱民自己找死!”
在他身后,有人跳下高台,急奔而来,一把拉过黎安在湿透的袍裾,抓住他的手,随后重重抬手——
“啪——”
一声脆响。
惊得高台人声鼎沸。
黎安在被打得偏过头去。
他没有说话,迅速挣脱王守真铁钳似的手,继续涉水往前走。
在不远处,那里飘着一叶倒着的蚱蜢歧,底下船舱紧闭。
初见时,昭肃帝便知道了。
他用指腹轻轻拨弄那张唇,两瓣艳色,柔软的,带着鲜活的温度。
刺客生得很灵安,湿白的脸在发烫,鬓发湿漉漉地黏着,人也迷糊,张着口,露出细白的齿,似乎想要咬他。
昭肃帝任由他咬着,留下一道浅浅的齿印。
“是我自己摔的,”黎安在没有说出王守真的名字,只是顶着对方平静的目光,努力地解释道:“今夜宝瓶口溃堤,我去救人,结果在水里摔了一跤,摔到了脸……”
摔出了一道巴掌印。
燕歧无比平静地听着黎安在胡扯,一直耐心地等到少年说完,“所以,你来做什么?”
深夜来访,究竟意欲何为。
分明这句话无比正常,有客不请自来,主人问他造访的目的,这再正常不过了。
黎安在的脑子乱得像是浆糊,耳边还嗡嗡的,被打过的脸上还在发烫,脑袋似乎也在隐隐发烫。
“我,”少年嗫嚅着,“我没有地方去了。”他满眼期待地看向燕歧,“我能不能暂住在你这里……”
王守真当众打了他一巴掌,还骂他的好友是贱民,他暂时不想再看见王守真,也不想给琅琊王氏当什么刺客了,只想留在燕歧身边。
燕歧会拒绝他吗?
方才还用那么疏离客气的语气和他说话,好像他们对彼此来说只是陌生人……
黎安在烧得有点糊涂的脑袋骤然清醒了一下,他和燕歧,其实关系平平,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密。
燕歧会拒绝他吧……
一下子焉掉的少年刺客脸颊发烫,为自己的僭越而脸红。
他想要转身逃离这里,双腿却好像被钉住,寸步难行。
“好。”燕歧道。
那道温凉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传进黎安在耳中,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昏倒了。
“你浑身都湿了,”不同于少年忐忑、激动的心情,燕歧平静地描述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命令他:“先去洗漱。”
燕歧让他留下,还叫他洗漱。
黎安在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他晕乎乎地往外走去,脚下好像踩着浮云,软绵绵的,怀里还抱着剑,放在心口的位置,捂得很紧。